何以為人(1 / 1)

夜半子時到天蒙蒙亮,芸娘急得在原地轉圈。

不是他們不走,而是一直在這冰雪世界鬼打牆,無論二人朝哪邊走,兜兜轉轉都會回到梅姑娘昏倒的這棵冰晶雪樹下。

“芸娘彆急,梅姑娘是神仙,她一定有法子的。”

“要是鎮上的人要是也變成那樣,青臣還有我哥和嫂子他們……”

“梅姑娘!”

“梅姑娘醒醒!”

“仙子你快醒醒!”

修士可在靈台內視自身。

沈梅君的靈台黑漆漆一片,神魂亦黯淡無光。

她用寒山劍歌封印李家灣上下村落,除非藥仙教高階修士出手,否則此方凡塵俗世無人可破她寒山劍意。

毒種如附骨之疽跟經脈中的靈力鬥得難舍難分,需多一步煉化才能施出原本的術法。

幸不是與人鬥法,慢上半分,便決定勝負生死。

加上此方世界靈氣不夠,寒山劍歌對身體消耗過大。

肉身昏厥,神魂此刻也無瑕顧忌外界。

沈梅君站在漆黑無物的靈台上,拇指按在食指第二關節,此為太陰指。

她神色冷峻,時刻戒備,提防突然出現的心魔襲擊。

修士修行最難應對的便是心魔,根除心魔需要的是靜心修煉。

心火焚滅心魔雖然見效快,卻治標不治本,還會讓下一次心魔潮來得更加猛烈。

“小梅。”

四麵八方的聲音,傳入沈梅君耳中。

“老師?”沈梅君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是你嗎!你也來了,弟子讓你失望了吧。”

靈台上的女子散去滿身戾氣,青絲白衣,雙手空空,心也空空。

“老師,我把赤木繁花丟了,我不該選擇它?我拿不起這把劍?可我已經選好自己的路……”

“我自以為是,以為交友交心,卻終究信錯了人,我信錯了自己!我眼盲心盲!”

“我不悔!卻不能不怨!不恨!”

“我好恨自己,我恨了自己好多年。”

“小梅。”四周又出現了之前的聲音,心魔在暗處竊喜。

“師尊。”厲聲不忿的沈梅君突然安靜下來。

她抬手朝身後一指,四分五裂的心魔愣愣地看著眼前人族修士:“你怎麼知道……”

“你我共生,我當然知道自己的弱點,人有自知之明。”

太陰指擊潰身後逼近的心魔。

世人看到沈梅君的從容不迫,卻不知掙紮困頓也在她心裡生根發芽,她的心魔,她心知肚明。

“梅姑娘!”

沈梅君猛然睜開眼,淺色的眸映入芸娘眼簾,芸娘從她的眼中看到了異樣的情緒,她似乎在難過。

芸娘心道:神仙也會難過?

下一瞬沈梅君已收起多餘情緒,夫妻倆扶她起來,剛一碰她,手就被凍得刺痛。

沈梅君治好他們的凍傷,在兩人的引路下同往烏水鎮。

“救命!救救我!”官道上奔跑的青年朝他們三人大喊,“人都瘋了,快救救我——”

青年跑得飛快,好似身後有東西追他,男子臉上的血跡尚未乾涸,聲音嘶啞,想來喊了一路,手裡的木棍被血染得變了色。

“喂!什麼在追你!”

夫妻倆讓他停下,他身後空無一物,這人在跑什麼?

青年嗅到三人身上的味道,意味深長地看向麵露笑意的沈梅君。

他掄起手裡的棍子就朝芸娘腦袋砸去。

“啊——”

芸娘尖叫出聲,疼痛卻未如約而至。

沈梅君憑空擒住那根染血的木棍,李大夫反應過來一腳踢向青年下三路,青年紋絲不動,李大夫當即一愣,再踢一腳。

“他沒有知覺。”沈梅君一揮手,青年的棍子斷成兩截。

青年臉色怒火中燒:“你在乾什麼?他們是人!”

這女人身上分明是同類的味道 。

沈梅君看出青年身具靈根,所以才留有意識,她眉眼彎彎,輕聲問:“你不是人嗎?”

青年正要回答,沈梅君反手襲向他脖子,青年反應極快,躲開劈來的掌風。

他雙手成爪,裂風之聲陣陣,沈梅君不使法術,全憑拳腳功夫應對。

沈梅君的道身堅比金石,更比任何的凡間兵器都要鋒利,青年的肉體凡胎,每一次出手就像樹枝砍在刀鋒上,筋骨斷裂。

青年自鎮內殺出,見血後愈加興奮,出招毫無章法不顧生死!

他尚存的理智提醒他,他殺不了這女人!青年張嘴露出尖牙,朝另外兩人撲去!

十三根冰針瞬間紮入他周身十三處死穴,青年無法動彈。

他似乎清醒過來,難以置信地盯著沈梅君:“你為什麼幫他們對付我?”

“李大夫會了?”沈梅君笑著看向夫妻二人。

“會什麼……”二人還沒回過神來。

沈梅君一揮手,那長出尖牙的腦袋一歪,在地上滾了兩圈。

“啊——”

兩人捂嘴尖叫,看著殺人如殺雞宰羊的梅姑娘。

“他沒救了?你的血不是能救人嗎?”芸娘想起昨日,梅姑娘兌的那瓢水,趙林喝後不再抽搐,是有用的。

一分為二的無頭屍體還在地上揮動雙手,一刻後才徹底斷絕生機。

-

十三年前,中洲成群出現失去神誌的凡人,附近宗門發現其被藥物控製後稱其為藥人。

天音宗對藥人毒並不感興趣,隻當是新起勢力靠丹藥法術控製沒有靈根的凡人,難成氣候,底下小宗便能煉製解藥。

又過四月,有屬宗派人上天音宗求援,他們門下弟子中此藥毒,失去神誌,殘害同門。

宗門派執法閣弟子前去調查,攫取樣本。

執法閣外派的金丹弟子遭人暗算,被封在陣法囚籠裡帶回,成了宗內第一個樣本,這才引起宗門上下的重視。

而後沈梅君出關,瀏覽完宗內關於此事件的調查記錄和毒種更迭報告,提劍便往鄰洲北境的逐月城而去。

逐月城沒有高階修士坐鎮,隻能依靠當年她設下的護城法陣,法陣多年無人維護,殘敗破損,城內百姓日夜防範城外的藥人。

沈梅君不顧勸阻,飛到城外,見城外一具具行屍走肉。

大漠沙如雪。

她站在自己的故鄉,早已尋不得往日的回憶,藥人朝著陌生的氣息移動,宛如饑餓多日的野獸,看到肥美的肉。

她舉著劍,久久不曾落下。

沈梅君用玄天冰陣將藥人冰封,持天音宗手令前往仙盟。

仙盟已研製出解藥,藥方所需蛇形草生長在幽暗之地。

仙盟大肆收購采摘,卻發現各洲符合生長條件的洞天福地過去百年接連遭到永久性破壞,現在重新培養,就算有聚靈陣加持,也非一日之功。

這是一場從百年前就開始布局的陰謀,意在中斷修仙界的未來。

“沒人就沒人,各方小世界都有凡人尋仙來此,這毒對我們又沒什麼影響,那些老頭子跟天塌了一樣。”

“仙盟裡那些上古宗門的老東西曆來歧視我們這些小世界修士。”

“這女人是誰,仙盟最近不是嚴查往來修士嗎。”那負劍的青年指著沈梅君,“道友是哪個宗門的?怎麼不佩宗門令信?”

沈梅君白衣紅衫,手托拂塵,女修笑著轉過身,抬袖露出腰間的半月血玉。

“是魔門四宗之人。”

“天音宗的妖女……”

仙盟雖研製出解藥,解藥成本卻高居不下,黑市還有人高價兜售,仙盟的執法部十年來都沒歇著。

可藥仙教的毒種不僅傳播極快,還在進階更迭,以前隻能感染凡人和低階修士,後來傳播速度變慢,感染的修士境界逐漸變高。

從元嬰境界開始,修士便可以舍棄感染的道身,要麼奪舍他人身軀“重生”,要麼耗費百載重塑道身。

這十年裡奪舍事件頻發,奪舍率急速飆升,很多人因奪舍後身魂不符被驅逐出城,引發各地騷亂。

凡人被毒種汙染後,首先失去意識,而後長出毒牙成為新的藥人,攻擊撕咬同族,不斷擴大他們的藥人隊伍,斬殺他們的方式是梟首。

汙染凡人和煉氣築基期的修士的毒種被仙盟定位一等毒種,沈梅君之前攜帶的解藥便可解之。

所以李迎光夫妻倆被咬後彆流血過多就不會死。

修士抓凡人就像抓雞崽子一樣容易,加上仙盟的解藥充足,很少采用斬殺手段。

-

“殺人者償命,他方才是要取你性命。”

沈梅君看了眼芸娘,又看向地上的腦袋,脖頸處還在淌血,死不足惜。

此人保有神智,也不過是人形的妖魔,藥仙毒種贈予他們力量,卻沒有給他一顆掌控力量的心。

李大夫蹲在那顆頭顱麵前,男人扯著青年的衣裳包上手去戳弄他的獠牙。

青年嘴裡的牙全都變成了尖牙,更方便刺入血肉之軀。

梅姑娘仗劍高歌,沒讓張牙舞爪的鄉親傷到他們,這是李迎光接觸的第一個“藥人”。

“你若不嫌棄,拔了他的牙揣身上,偽裝氣味,藥人會把你們當成他們的同類,但這氣味會在七日內慢慢消散。”

沈梅君說完,李大夫已經抽出青年屍體手裡的木棍,把他的牙敲下來。

夫妻倆揣上藥人的牙,路上芸娘的話少了許多。

到了烏水鎮,芸娘一路跑到陳府,陳府門口的石獅子血跡未乾。

芸娘的兄長叫陳桂,是鎮上的糧商,陳府如今沒有門房值守,卻大門緊閉,芸娘上前敲了敲門,沒人回應。

“大哥!大哥!嫂子!我是芸娘!”她喊了幾聲,府中無人應聲,“青臣!青臣!你們在嗎!”

芸娘又喊了幾聲,沒人給她開門,李大夫跟妻子說:“我們去後門看看。”

沈梅君順著氣味站在陳府牆外。

“來這兒。”

她叫芸娘和李大夫過來。

牆裡的柳樹枝條伸到牆外的街道,條條綠意在沈梅君頭頂蕩漾,整個街道靜得滲人。

沈梅君走路沒聲,隻有夫妻倆的腳步聲。

兩人剛朝她跑來,一眨眼就站在府內,夫妻倆驚異於梅姑娘的法術,更憂心家人安危,不及多想,芸娘往後院跑去,李大夫道過謝也追了過去。

沈梅君展開神識,陳府裡看起來沒有活人了,她抬頭望向大柳樹,柳葉上的血。

從她眼前滴下。

啪!

落在地上,濺開。

“跑得挺快。”

沈梅君順著香氣走後院去,院裡的碎石小道上全是血,卻不見一具屍體,風裡是沒有散去人血味,膩得心煩。

芸娘的呼喊聲在跟她隔了兩堵牆。

沈梅君走到井邊,誘人的香味像是將她浸泡在上等的桃花釀裡。

她心血澎湃雙手抓住井沿,止住跳下去的衝動,身體裡像是有上萬隻螞蟻在啃咬她的血肉。

“姐姐?”

沈梅君偏過頭,見一個少年站在身側,他出現得悄無聲息,剛才跑了,躲著自己,現在又主動出來了。

小東西身上的味道?

她眯起眼,按住少年的肩頭,骨齡不對,小娃娃不是修士,身上怎麼是這種毒種。

“你放開我!好痛——舅舅!救我——”

寒冰從沈梅君的手上開始蔓延,她要將這孩子如李家灣的人一般凍住。

“梅姑娘住手——”

“梅姑娘且慢!”

沈梅君聞言,鬆開這少年。

芸娘弓著身子抱著少年:“沒事就好!還活著就好。”她想也不想,將攥在手裡的藥倒在孩子身上。

李青臣一把推開芸娘。

“你走開!我去找舅舅——”

李大夫扶著趔趄的芸娘:“李青臣!你再走一步。”

那少年怔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讀了這些年的書,讀出什麼了,你娘擔心你出事!她一直記掛著你!”

“你胡說!”李青臣咬著牙喊道,“她不要我了!她早就不要我了。”

沈梅君靜靜看著,李大夫一家看起來不怎麼和睦,她可不管他們家長裡短,隻問那少年:“這府裡的人是誰搬走的?”

死了這麼多人,一具屍體都沒留下。

李青臣看了眼她,躲到李大夫背後,方才的極寒和不能動彈的恐懼讓他怕極了這人:“……我不知道。”

“嘖。”沈梅君笑得溫和,“小家夥,把你的牙露出來,給你爹娘看看。”說著她咧開嘴,露出尖銳的牙齒。

李青臣拽起他爹娘就跑。

沈梅君摸了摸自己小尖牙,就漏了個牙,其他地方的障眼法還在,怎麼就把小崽子嚇跑了?

沒跑多遠,沈梅君閃身出現在三人麵前,她伸手攔住落荒而逃的少年:“跑什麼呢?剛才還叫姐姐,跟姐姐說說昨夜的事。”

少年站在夫妻倆身前。

“爹娘,她是怪物,我來保護你們!”

沈梅君低頭,看著這個還沒自己的肩高的小東西,她笑著問:“我是怪物,你豈不是小怪物?”

芸娘終於有時間說話:“梅姑娘是好人,是她保護我們來這兒的,你舅舅去哪了?府上的人呢?”

李大夫的目光落在李青臣自見到他們就緊閉的嘴上,說話時青臣也一直低著頭。

李青臣微微抬頭,狐疑地打量這個臉上裹著紗布的怪人:“她真是好人?”

天音宗的弟子都知道親傳的四位師兄師姐皆是惡劣的性子,大師兄和三師姐至少表麵看起來好相處些,大師兄多情,三師姐溫柔。

沈梅君沒回答這毫無意義的問題。

她的神識早將整個烏水鎮覆蓋,近半的人被感染,全都聚集在城西,她弄出的動靜不算小,要殺她的人怎麼還沒來?

“他們變成怪物咬人,府上的人一個咬一個,都變成了怪物,我躲在樹上……”

沈梅君睜開眼,淺色的眸子盯著這個叫李青臣的小崽子,她低笑:“你看看你的手。”

李青臣不敢看她,剛抬起手,又立馬放下,手背上乾涸的血,好像剛濺在上麵一樣發涼,他害怕地將雙手藏在背後。

“我沒有殺人……我沒有……”

少年使勁搖頭,像是在說服自己。

沈梅君笑了笑:“誰說你殺人了,沒砍下藥人的頭,他們就不算死。”

李青臣打了一個冷戰,看向這個話語惡劣的女人。

她好像什麼都知道,知道自己是怪物,知道自己殺了人。

李青臣偷偷窺視沈梅君的嘴,她的尖牙沒有了,少年小聲問:“你的牙,怎麼變回去的?”

李青臣下意識舔了舔自己嘴裡的牙,痛苦地咬住唇角,她其實不是怪物?隻有我才是。

“青臣,沒事了,你用了解藥,你不會變成藥人。”芸娘摸摸他的臉,李青臣抬眸望著母親。

“那顆藥對他的毒沒用。”

“沒用?”

沈梅君拂去石凳上的血跡,坐在寂靜詭異的院內,她撫摸自己的臉:“若能解,我豈是這副模樣?”

“哈哈哈哈——”

男人的笑聲從天上傳來。

笑聲刺耳,沈梅君聽著眉頭緊皺,笑得真難聽。

芸娘捂住李青臣的耳朵,李大夫則捂住芸娘的耳朵,沈梅君單手結印在一家三口腳下布置陣法。

“梅仙子自身難保——”男人馮虛禦風而來,“還想保護這群螻蟻!”

他手執一把招雷幡,頓時風起雲動,人粗的落雷朝沈梅君劈來!

沈梅君雙手結印,白影從院中女子身上飛出,神魂化身。

芸娘與梅姑娘相處數日,這才見到她的真容,不再如往常一般言笑晏晏,而是九天仙子,冷若冰霜。

沈梅君的神魂化身揮下一劍,將自己即將向藥人異化的軀體冰封。

“若非蘇群玉將我引入誅仙陣內,你這雜碎也配與我爭鋒,蘇群玉在哪兒!叫他,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