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和芸娘還有趙家娘子忙將兩人人拉開。
“兒子的病還治不治了,趙老三你發瘋也分個時候!”趙家娘子嚷嚷道。
芸娘與趙家夫婦多年相識,趙老三性子急,脾氣大,梅姑娘在她家養病,她跟丈夫與她朝夕相處都無事,趙林的病怎能怪到人家身上,芸娘將梅姑娘護在身後。
沈梅君看著擋在她麵前的女人,從來都是她擋在彆人麵前。
“趙老三,你講點理!”芸娘厲聲道。
“趙老三,你再鬨我就走了。”李大夫正色道。
“老李你走什麼,我就想她走……”趙老三指著梅姑娘,男人附在李迎光耳邊,小聲說,“你想想,自這來路不明的女人出現,我兒子就得病,巫女說了,是有人克住我兒子的命。”
李大夫冷笑:“石觀鎮那老嫗跟你說的?你再聽的她鬼話我現在就走!”
“好好好,那讓她跟著吧。”趙老三一路上沒給梅姑娘好臉色。
沈梅君也沒在意,她抱著手,掃過村口的井,井邊有人正在打水。排排的屋舍,趕鴨的村民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玩鬨的孩童指著她笑。
趙家夫婦倆出門急,家裡有父母照看孫子,趙家祖父在田裡種地,祖母守著爐上的藥,扇火添柴。
李大夫先進臥室,沈梅君被趙老三攔在外頭,李大夫正要勸說,見她並沒有進屋的意思,便自己先去看病人。
趙家小院的陰涼處放著一缸水,蓋著蓋兒,熬藥的水就是從裡頭舀的,濃鬱的草藥香李家灣那條河的味道。
河水繞過山流經趙家村,趙家村的人都在村口的井裡打水,她尚未靠近,勾魂攝魄的香氣便從地下竄出,撲麵而來。
毒引的味道。
芸娘見梅姑娘在趙家小院裡踱步,說來治病,也不進去望聞問切,芸娘便問:“怎麼不進去看看,趙老三人不壞,就是笨了些,年輕時被嚇破了膽兒,於神鬼邪祟之說深信不疑。”
自己確實能治趙林的病,可裡麵那人根本不是病,她行到陰涼處,掀起水缸上鬥大的木蓋:“他們都喝村口的井水?”
芸娘朝水缸裡看,隻在水麵見著自己的影子。
“井水有問題?總不能被人投了毒?”婦人再看了眼水,“不會吧,趙老三夫妻倆都沒事,更彆說趙林這個小夥子,你治不了也沒事,烏水鎮的鄭大夫是迎光的師傅,我們明日去請他來看看,他總說自己年紀上來了,老胳膊老腿折騰不起,鮮少出診。”
“沒毒,但有其它東西。”
“有什麼?”
水中有毒引,毒引無毒,隻會讓毒種深入心脈而後發作,她的心跳變快,血在經脈裡奔騰。
針對她的毒引,對凡人影響不大,否則裡麵那人就不隻是心悸抽搐了。
早知道仙盟一堆屍位素餐的酒囊飯袋,沒想到廢成這樣,泄露行蹤害她遭人伏擊,危及高階修士的毒種沒有記錄,此地毒引的成分也與記載不符。
“讓大家到遠離水源的地方居住?或許已經來不及了。”
她把木蓋放在一側。
芸娘眉頭緊皺,這些天梅姑娘幫著她燒火做飯,雖動作生疏,但她人機靈,一學就會,自己跟人說話,她也都靜靜聽著,時不時笑著點頭,靜謐溫柔,像官宦家的規矩小姐。
直到方才與趙老三說話,才顯得有些脾氣。
但現在——
芸娘突然注意到她的眼睛,眸色很淺,在芸娘的記憶裡,梅姑娘分明是雙含笑的深褐色的眼睛,跟現在完全不同。
此時這女子眼中毫無波瀾。
這種神情……芸娘曾見從另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
遺忘許久記憶死灰複燃,她身體不禁顫抖,又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你是誰?這水裡有什麼?你說清楚!”
沈梅君挽起袖子,撿起一旁的瓜瓢舀了瓢缸裡的水,瓢中的水晃了一會,止住波瀾。
她鬆開手,水瓢定在半空。
是法術,芸娘深吸一口氣,沒有大喊大叫,隻是腳像在地上生了根,動彈不得。
她看見女子本與常人無異的手臂突然呈灰青色,黑色的經脈像一張網鋪在皮膚上,皮上又覆了層冰霜。
芸娘嚇得睜大了眼。
周遭悄無聲息,所有的人仿佛看不見她倆,趙老太婆給爐子扇火,頭都不抬一下。
“我散了身上的障眼法……平日怕嚇著你們。”
“我已毒入肺腑,雖藥石罔效,但性命無憂,屋裡那人跟我中的算是同一種毒。”
“三月前,我奉命來此,欲救被此毒禍及之人,不料遭人暗算,身受重傷,隻搶回三顆解毒的丹藥。”
沈梅君輕聲說著,她袖中滑落芸娘曾見過的繡金荷包,她將荷包遞給芸娘。
“娘子雖然好奇,卻未打開過它,承蒙你夫妻二人照顧,此物贈你,你們若不信我,在失控時吃下,便可安然無恙。”
芸娘捧著不知突然落到她手中的荷包,女人張了張嘴:“那趙林怎麼辦?”
“隻能救三個人的命,為什麼?”芸娘顫著聲音問她,“你不是神仙嗎?”
午後太陽不吝將光灑落在女子身上,她臉上的紗布透過細碎的金色,淺色眸子裡有了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也沒有解藥呀,什麼都沒了。”
“聖人說達者兼濟天下,你是神仙,神通廣大,你能救他的。”芸娘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小。
沈梅君見婦人懼怕她如今的模樣,又使了法術讓自己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她笑了笑:“兼濟天下,天下如此之大,獨我一人有何用?”
話雖這麼說,沈梅君劃開指腹,淺色的血滴落瓢中,瓢裡的水在芸娘目瞪口呆地注視下變成紅色的冰,後變成無色,再化成水。
“這能緩解他的毒發之日,你讓李大夫找個由頭讓裡麵那人喝了,至於其他人,聽天由命了。”
她的血氣能壓製凡人之毒。
說完,她撤了迷形陣。
熬藥的趙家祖母揉了揉眼睛,這兩人什麼時候站在他家廚房門口的。
芸娘端著瓢裡的水舉棋不定。
沈梅君笑著跟老婦人說:“老夫人,我來幫你扇火。”
趙家祖母謝過這姑娘的好意,往邊上挪了個位置給她:“姑娘年紀輕輕,怎麼破了相?去鎮上找大醫館的大夫給你看看,李迎光不擅長這個。”
沈梅君打著扇子,從容不迫地扇動著:“皮相而已,不妨事。”
老婦搖頭感慨:“這男人啊,就圖你模樣周正,見著漂亮的什麼仙子仙女,眼睛都放光,你今年多大了,可配了人家?”
沈梅君打扇子的手一頓,這凡間男女怎麼與她說起話來都是問這些。
不等她回答,老婦又安慰說:“他們都說你被人毀容拋屍……姑娘彆聽這些人瞎說。”
沈梅君繼續煽火:“也沒說錯。”
老婦人要聽她繼續說下去,梅姑娘卻不再多說。
她是什麼人,她從哪裡來,沒人會知道。
世間修士千千萬萬,沒人能想到的孤高清傲的沈梅君此刻會坐在山村野居間燒火添柴,聽一個老婦人嘮叨家長裡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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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裡之外,落雷不停劈在八隻鎮墓獸上,八方之雷彼此連接,形成巨大的鎖鏈,將封印在寒潭中心的赤色木劍一次次壓製。
潭邊站著身披黑袍的男女。
“你竟奪下沈梅君的赤木繁花劍?”那女子嗤笑,“當年那女人技壓各宗天驕,在青帝陵的葬劍塚裡得了傳承,花了十九年才讓赤木繁花憑心所欲,不說她現在沒死,就算她死了你也難以煉化此劍。”
黑袍男人哈哈大笑:“天下神兵,能者得之,沈梅君連自己的本命劍都守不住,還想來當救世主?他們魔門修士什麼時候也學你們仙門那套假仁假義了。”
黑袍下的女子閃過不屑的神情,心中暗罵蠢貨:“你若不怕天音宗的追殺令,便攜這把劍招搖過市。”
男人似乎猜到她在想些什麼:“等我降服此劍,便在中洲設下秘境,傳出風聲,說裡麵有隕落修士的遺物,兜兜轉轉,此劍還不是正大光明地落到我手上了。”
“你且試試?沈梅君是天音宗親傳,天音精通推演數術之人定知她此行有難,估計在著人定位這方小世界,教主既已擾亂天機,你叫你徒弟趕緊些,能殺她就殺,殺不了,也不能泄露……”女人謹慎道。
“我做事,你還不放心?”男人低笑。
那女子禦風而去,餘下男人緩緩掀開鬥篷,目中露出不屑的神情。
他望向天上不斷劈下的雷霆。
“神兵認主,你與我無緣。”
雷霆落在赤木劍身上,粉碎劍身凝聚的護體劍氣。
“世上肖想神器的人再多,卻不包括我,我隻是沒想到,連那位也不能免俗。”男人冷笑一聲。
赤木劍閃過紅光,劍鳴陣陣,沈梅君若有所感,摸著心口。
“赤木繁花……”她低聲喃喃。
她與赤木繁花神魂相連,感知得到它的大概位置,那處有八方神雷鎮壓,萬年寒冰隔絕,幕後之人等著她自投羅網。
“梅姑娘。”
沈梅君抬眸看去,見李大夫搖頭:“我的藥對趙林的病沒起作用。”
芸娘正在幫趙家婆婆熬藥,想來那水已加了進去。趙老三留下他們吃午飯,在飯桌上十分健談,在趙家人的多次挽留下三人回到李家灣。
沈梅君坐在李大夫家門口,望著太陽一點點藏到山背後,最後一縷陽光徹底消失。
“總覺得今夜會發生什麼。”
夜色如水,芸娘喊她去睡覺。
“我不困,芸娘你去歇息吧。”
芸娘一想她是神仙,神仙哪用睡覺,自己多此一舉,便抱著打算給她披上的衣裳回了房。
芸娘終是把白日的事情告訴了李迎光,兩人點上蠟燭,解開繡金香囊,想看看這上界神藥是什麼模樣。
芸娘將神藥倒在木盤裡,就見三顆拇指頭大小的翠綠珠子滾來滾去,李迎光剛一觸碰,其中一顆珠子就消失了,兩人麵麵相覷。
“這神藥去哪了?”
李迎光打了個冷顫,他感覺有東西在他的經脈裡流動。
“好像在我身體裡……”
男人將自己從頭摸到尾。
芸娘連忙拉開門要去找梅姑娘,迎麵的風吹得屋中燭火不停搖曳,她聽到外麵有聲音,像是什麼東西倒在地上。
月色下,梅姑娘單手擒住在他們屋外窺視的男人。
“好你個李東西,白天騷擾人家,晚上還來!”芸娘撿起晾衣裳的竹竿就開打,但她沒聽到李東西的求饒。
她走近才看見,梅姑娘抓住男人的手臂,像拎小雞仔一樣將其扔在地上。
芸娘忙放下竹竿,小心翼翼地低頭,李東西摔成這樣怎麼都不說話?
她低下頭,順著李東西抽搐的四肢往上看,見他臉上的經脈像細密的黑色蛛網,男人頷首捧心,被踩在地上動彈不得。
芸娘一下子愣住。
“芸娘,回屋去,今夜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開門,會過去的。”
梅姑娘聲音一如往昔的鎮靜。
月光灑在她身上,還是芸娘認識的梅姑娘,但好像又不一樣了。
夜風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看了眼李東西的模樣,又記起白日所見。
芸娘捂著口,她的心跳得很快,若有若無的香氣順著鼻子鑽入她腦中,這黑夜好像變亮了幾分。
她步履蹣跚,離梅姑娘越來越近。
沈梅君有些詫異:“你沒吃解藥?”
這下她哪管腳下的藥人,拉起芸娘縮地成寸。
李迎光不明所以,剛一回頭,兩人已在屋內:“梅姑娘?”
眼見木盤裡躺著的兩枚藥,沈梅君隔空攝來一顆落在芸娘眉心,又將其中一顆裝入繡金荷包裡:“一個人隻能用一顆,觸之即用。”
芸娘逐漸恢複神智。
“我、我剛才心好像要燒起來,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手,我剛才想……”她搖搖頭,“不對,那不是我……我怎麼會……不可能……”
周遭的腳步聲越來越多,芸娘覺得自己耳朵出問題了,她捂住自己的耳朵。
沈梅君看了她一眼,毒種造成的幻覺或是毒種強化了凡人聽覺所致。
她垂眸,正好見一隻繞著燭火轉悠的飛蛾。
“今夜之後,人間便是煉獄。”
沈梅君攝來即將撲火而亡的飛蛾,飛蛾趴在她的手指上,她緩步走到窗口,將飛蛾拋向屋外。
屋裡隻有她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蛾子又飛進來,繼續朝燭火撲去,沈梅君盯著躺在桌上燒焦的蛾,久久不語。
李大夫見識到女子移形換影的術法,他信梅姑娘是神仙,但聽她荒謬的言論,好似自己累了一天打算睡覺,有人跟你說天要塌了。
誰都隻當是笑話。
芸娘握緊拳頭,不停地搖頭,為自己方才生出的想法懺悔。
“迎光,我剛才、我剛才想殺……”芸娘搖搖頭,捂著腦袋,覺得自己是瘋了,“不對,是想吃了她,她好香……我一定是瘋了!”
若得這種病的都想吃人,不可能!
芸娘不願去想,她不想自己平靜的生活被打破。
沈梅君將食指放在唇上:“你們聽,很多人的腳步聲。”
芸娘聽見了,真的有腳步聲,在她的心頭一步步,越來越近。
李迎光抱著驚恐不安的發妻,開解道:“那是夢,你方才隻是做了個夢……”
“不是夢,是怪物,怪物一直在我們身邊!我不是怪物,我是人……”
沈梅君站起身,抖落手臂上的冰屑,血裡那些臟東西聞到味兒後一直在蹦躂,她拉開李大夫關上的房門:“聽說你們還有個孩子,把那顆藥收好,我們去找他。”
他們收留她十日,她保他們一家闔家安康。
大風將屋簷上的藥草吹起,刮得到處都是,沈梅君看著蹣跚往來的“人”。
十年前,她在雲渺洲邊陲的一座荒涼小城見到同樣的行屍走肉,十年後,在人間又見到了這般場景。
李大夫走到門口,見梅姑娘手裡握著一把發光的劍。
非是天公多怨,人心欲壑難填。
她每揮出一劍,便凍住數人,夫妻倆看見圍著女子的一座座人形冰雕,心中生寒。
寒山雪女見我,問君可得幾劍?
天地寒氣朝此彙聚,此為——寒山劍歌。
直到三人出村,漫天飛雪,整個村子冰雕玉砌。
沈梅君靠住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整棵樹瞬間變成了冰樹,她的身體緩緩滑落,回首望向驚慌失措的夫妻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