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隔著紗布撫摸臉上的傷口,下麵仿佛有東西在跳動,手背的經脈更似有活物在竄動。
青紅相間的火焰在紗布後與黑色液體糾纏不休,熾熱與極寒交織。
“嘶……”
沈梅君收回青紅火焰,心火焚邪祟,試過很多次,她的心火無法焚燒此物。
所以並非邪祟,大概率是藥仙教控製修士的毒種,還是新品種。
那日破誅仙陣後,有高人潛伏,那人用陣術禁錮空間,而後——暗箭傷人。
那一箭是朝她眼睛來的!
千鈞一發之際,避無可避,隻朝下偏離了幾分。
詭異箭矢突破護身法術刺入她的臉頰,頃刻間外來之物注入血肉之軀,經脈中的靈力亂成一團,她隻能敗走汪洋。
那群人可不會因她落海放棄搜索,翻江倒海對他們來說輕而易舉。
這麼久了還沒找來……
隻能是有更要緊的事情排在取她性命之前。
她在海上漂流數日,詭毒流經全身血脈,器官骨骼皆被其汙染。
泡在水裡,詭毒擴散的速度有所減緩,離水後擴散速度變快,侵蝕心脈的速度卻慢了下來,此消彼長。
這股詭異的外來力量一直與她體內靈氣彼此糾纏、吞噬。
身處靈氣稀薄的小世界,沈梅君不指望找到天材地寶療傷,調息月餘,才使詭毒在體內保持平衡。
若非她修為強橫以身體作為戰場與毒種抗衡,身軀早失去控製,但這並非長久之策,脆弱的平衡極易被打破,隻差一個契機。
她思來想去,拿自己做了個小實驗,放了一點點血。
血是人體精華,平常法術若附上血咒,威力會強上幾分,她的血就算被毒種汙染,在這處處受限的小世界,也比法器好用。
放太多浪費,就放了一點點,然後就……失衡了。
寒冰之氣外泄,以她為中心海上方圓百丈生靈儘滅,浮冰載她漂流半月,一路漂到了這裡。
原以為能在山野間休養些時日,但臉上這東西最近突然開始彰顯它的存在感,隻要她靠近水源,就引起經脈躁動。
她倒是要看看水裡有什麼。
河水飄出一股的香味,最初很淡,若有若無,待得越久愈加濃鬱。
心血湧動,平時萬蟻噬心的痛感變成了萬箭穿心,沈梅君捂著心口,半跪在地上,扣緊胸膛的手青筋畢露。
心脈的封印分明沒有鬆動!
香氣似在引誘她,隻要跳入水中就能解脫。
不對,之前沒有這個味道!
她在水上漂流的兩個月,從未聞到水裡有這種香氣。
浣衣女見狀不妙,忙放下手裡的衣服跑過來:“梅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沈梅君偏頭看向女人關切的臉,勉強笑著:“沒事,有些頭暈。”
浣衣女見她露在外麵的臉上毫無血色,連忙扶她起來。
“李娘子不是說你病已經好了嗎,我扶你回去,慢些起來……”
沈梅君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去攥手下的東西,她怕把這人的手腕給捏碎。
身上的寒氣不受控製四溢,腳下的鵝卵石上已鋪了層薄冰,沈梅君當即將女子推開:“離我遠些!我沒事,我一會兒就好……會兒就好。”
浣衣女頓覺手上一痛,打濕的衣袖上竟結了層薄薄的白霜,她伸手觸碰,真的是霜?見鬼!
沈梅君按住心口,仿佛聽到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兩股力量在拉扯她的五臟六腑。
她半跪在地上咬牙低聲道:“我真的沒事……不必擔心,這是舊疾。”
浣衣女愣愣地望著她,心中又驚又怕,但見女子虛弱的模樣,她不能見死不救,浣衣女邊跑邊喊。
“老李——”
“老李!芸娘!你們快去看看梅姑娘!她好像又發病了!”
沈梅君跪在地上,抬指劃開另一隻手的手腕,黑血沿著傷口一滴滴落下,晶瑩剔透的黑珠凝結成冰。
另一隻手按在上麵,將其碾成冰屑。
放血實驗可沒失敗,有時候還是有用,一方失衡,那就兩方同時減少,隻需控製好量。
沈梅君仰頭望著太陽,沒有感情的眸子比寒冰還要冷厲,盛夏時分的陽光怎麼沒有半分暖意?
“我這般自身難保之人,獨善其身才是最好的選擇吧?”女子喃喃自語。
她拂過自己的臉,使個障眼法遮掩傷口免得嚇著彆人,似在對著水裡的影子歎氣,最後垂眸輕笑。
“可惜,我這人向來記仇,一箭之仇、奪劍之仇,要挨個報。”
沈梅君將雙手伸入水裡,寒氣自手邊蔓延,雙手在水中結印:“天地有靈,坎水聆意。”
河水潺潺,流淌罪業與血腥,水中哀嚎震耳欲聾——
“救救我!”
“求你殺了我吧!”
“我不想死!”
“為何死的是我!”
刹那靈台動蕩!她摒除雜念,神識沿水脈往上!
水中的毒引會喚醒植入體內毒種,與毒引接觸越久她身上的封印就越難壓製侵蝕心脈的“毒”。
身上的冰寒之氣開始不受控製!
再快一點!
一息百裡,一息千裡!
幾息之間,她已探得水流哀嚎怨艾的儘頭——
“今夜……誰!”站在井邊的黑袍人剛話音未落,那人若有所感,一記離魄掌朝井中拍下。
沈梅君散去術法,按住心口平靜地注視麵前流水。
越往上毒引的濃度越高,那口井就是源頭,此方世界的地脈、水脈都被外力修改。
她低聲喃喃:“離魄掌。”
這法術她也會,而且比那人更熟練,若非怕打草驚蛇,她保證一掌讓井上之人——離魄斷魂。
如各宗所料各洲邊境頻發的藥人之禍,其源頭就在三千小世界。
十三年前,藥仙教勢力突然現世,各宗出手剿滅數百個據點也沒追蹤到他們的老巢,隻能推測藥仙教將製作藥毒的藥坊藏在混沌星海之外的億萬小世界裡。
小世界靈氣稀薄,修士雖寥寥無幾,人卻很多,尤其是凡人,一方世界的生靈算什麼?螻蟻而已。
但用螻蟻來成就他們所謂的偉業,連她這樣的妖女都看不下去。
沈梅君合指按住眉心,施展法術需運轉周天,方才動用聆水訣的消耗靈力並不多。
與水中毒引的接觸卻讓她體內的兩股力量再次失衡,本源寒冰之氣不斷外泄。
幾息之間,經脈由青變黑,此刻的她看起來像渾身青黑的妖物。
毒種再次爆發,隻能先封閉三識,沈梅君盤膝而坐,重新刻畫心脈處的寒山法印。
此方世界靈氣稀薄,否則用寒音變將千裡水脈冰封,足以阻斷水中毒香。
“沈梅君,凡人生死,與你何乾?”
“不看看自己手上有多少人命,現在裝什麼好人。”
“你也學起仙門中人那套偽善了……”
冒出的心魔化為人形,一個接一個,像念咒般在她靈台盤旋。
“螻蟻死了就死了,既然救得了一人,餘下的千千萬萬人怎麼就放棄了!”
“你救下的人隻會在最後背刺你,你想想——”
沉默不言的沈梅君抬手一指,那隻心魔被青紅火焰燒得不留痕跡。
“被它說中了!”
“哈哈哈!你有新的弱點了!”
“梅仙子在恨誰,哦,是——”
“你們很煩。”
沈梅君淡淡說了句,滔天的青紅焰火覆蓋整個靈台,心魔的求饒聲消亡在火海中。
心火是心魔的絕對克星。
靈台寂靜無聲。
她身體滲出的汗水,轉瞬化成冰屑。
趕來的人隻看到倒在地上的梅姑娘,她身上冷得刺骨,用衣服把人裹起來,才敢將她背回去。
“你說她已經好了我才讓她去洗衣服的,梅姑娘昨兒說一直吃住我們的不好意思,我怎麼知道……我也不想的!”
李娘子對丈夫埋怨,婦人看著床上麵如金紙的女子,後悔極了。
“不怪芸娘,我身體是舊疾。”沈梅君靠在床上,笑著對夫妻倆說。
李娘子娘家姓陳,全名陳芸,大家都喊她李娘子或是芸娘。
李大夫雙眉緊蹙:“梅姑娘,我今早在趙家村見到一個與你一樣患有心疾的病人。”
李大夫給她的病暫定為心疾。
梅姑娘漸止住笑意:“那人什麼症狀?”
李大夫知道梅姑娘懂藥理,這姑娘采藥的時候還知道留意根莖完整。
李大夫回答:“他叫趙林,十七歲,與姑娘的發冷不同,趙林四肢抽搐,雙眼失神,心中燥熱,他家裡人說他近日鬱鬱寡歡,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我從未見過此病……”
不論是醫書還是病例,李大夫這些年都沒見過此等怪異之病。
藥仙教相關卷宗裡,凡人被毒種侵染後的初期症狀就是如此。
“我會治,李先生帶我去瞧瞧他。”
沈梅君邊說邊掀開薄被,趿上布鞋,朝門外去,她張手似要抓住什麼,最後隻能攥緊拳頭。
數萬裡外的深穀,穀底不見日月。
穀底有碧波寒潭,潭上白氣如煙似霧,寒潭中心有一圓形石台,石台正上方懸著一把赤紅木劍,木劍不時閃過紅光。
潭邊八方之位,八隻鎮墓石獸神態各異,石獸腳底不斷冒出雷霆,鎮壓衝擊封印的赤木劍。
梅姑娘雖識藥草,但看病可不能紙上談兵,她年紀輕輕或許經驗不足。李大夫收拾藥箱,心想死馬當作活馬醫,自己且一旁看著,若是她的方子不對,他也不給趙林用。
梅姑娘回頭看了眼兩人,想要說什麼,話到嘴邊也止住了,隻跟著夫妻倆沿著山路翻過一座山到趙家村。
趙家村的村民認得李迎光夫妻,誰一年到頭哪能沒點小病,李大夫沒拋下他們鎮上開醫館村民萬分感激。
“老李啊!我們正要去找你,二林子又犯病了!這是造的什麼孽呀,我們夫妻倆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這些邪祟鬼怪怎麼就找上我們二林子了……”
女人邊哭邊罵,臉上都是淚。
她男人愁容滿麵,央求李大夫快去看他生病的兒子。
兩人之前商量,姓李的要是治不好兒子,他們就去二十裡外的石觀鎮請巫女來看看,但巫女跟李迎光不對付,兩人以前發生過口角,隻當後路。
趙家夫婦瞅老李身邊的女子眼生:“這姑娘就是前不久河裡撈起來的那個?”
李家灣和趙家村隔得近,梅姑娘的事兒這家嘮嗑,那家閒談的,幾個村子裡人儘皆知。
梅姑娘點頭:“夫人好。”
趙家娘子聽她稱呼,見這姑娘腰杆挺直,身上氣質與他們格格不入,婦人笑說:“難怪說是富家小姐落了難。”
“我師精通金石之術,在下也學得些皮毛,李先生說的症狀,我在家鄉見過,有應對之法。”
趙家男人聽後變了臉,打量起這個奇怪的丫頭:“不會就你把病帶到我們村來的吧!”
沈梅君抬眸看向男人,目中無悲無喜,趙家男人卻從中感到一陣寒意,見她突然展眉輕笑:“是我啊,這病可會傳染呢。”
男人怒目而視:“好你個妖女,老李,你聽她說什!還不把她轟出我們村子,再待下去不知害多少人!”
男人推搡著不讓她進村。
“妖女。”梅姑娘低聲細語,她步伐不緊不慢,卻巧妙躲開男人的觸碰,女子望著氣急敗壞的男人,輕聲道,“你碰著我,小心自己也染上這病,旁人我還醫得,你們一家……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