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梁小心翼翼:“公子是在和下官開玩笑嗎?”
“當然不是,我很認真的。”沈明燭一本正經。
他起身,微微笑了笑:“知府大人方便現在帶我去看看平淮河道嗎?”
繞平津城而過,連通淮河,故名平淮河道。
說是請餘梁帶路,但最後走在最前麵的卻是沈明燭,他騎著馬,帶著餘梁順著已經看不出本來麵目的蜿蜒線路繞城半周。
餘梁驚詫:“居然這麼長?”
朝廷的文書裡隻說了一個平津城,能猜出位置還是因為他在此地為官,常年有走訪的習慣,周遭的建築都有些印象。
然而他隻記得半截乾涸的河床,倒是不知往前那處雜草叢生的地方曾經也是一條河流。
戰爭會毀壞許多,人類經年累月留下的文明,一抔烈火,最後連記載這一切的字眼都再不見分毫。
“五十年前,淮河在盤山縣決口,奪台滎河入海,平淮河道水量驟減,後又經逢戰亂,上遊疏浚不力,河道便逐漸淤塞。”
沈明燭依然是折了樹枝在地上畫圖,“清理總比開鑿容易許多,若隻是為了保住今年的收成,隻需要把這一段清理出來,便可連通烏子江。”
餘梁看著沈明燭畫出來的輿圖眼前一亮。
江南水道本就交錯密布,如果這一段打通,隻需要再略微調整幾個小河道,足夠盤活半個江南的水域。
真奇了,怎麼以前沒人注意到?
“但後半段河道,公子似乎也不打算放棄。”餘梁也是有眼界在的,他隱約覺得後半段才是沈明燭選擇平淮河道的根源。
沈明燭微微而笑:“知府大人,我的野心可是很大的。”
見麵以來,沈明燭都表現得近乎一個完美的世家公子,進退有據,溫文有禮,極少極少的時刻,才會從語氣裡泄露出幾分驕矜出來。
像極了大戶人家裡被寵著長大的小公子,從小到大隻要軟下語氣撒個嬌,連天上的星星都會有人迫不及待地捧到他眼前。
可實際上沈明燭一生沒有被人珍重地愛過。
先帝不愛他,先帝有心愛的女人為他生下的孩子;先皇後不愛他,先皇後被迫入宮,於他至多隻有責任與人性,並無特彆愛意。
三公九卿不愛他,追隨他隻出於禮法。
或許唯有燕長寧給過他幾分特彆偏寵,可燕長寧遠在西北大營,大多時候都鞭長莫及。
而就隻因為這為數不多的愛意,便足夠讓他記在心裡,連帶著燕馳野都能享有他的特彆對待。
賀時序想著眼眶便又有些發酸。
沈明燭不是在愛意的澆灌下長成這樣光風霽月的少年郎的,他這一生野蠻生長,而後不計前嫌,回饋給了世界足夠赤忱的熱愛。
餘梁不知前因,故而隻是疑惑地看了一眼莫名消沉的賀時序,而後便接著看沈明燭畫下的輿圖,“公子的意思是?”
“江南多雨,西北缺水,年年夏季南澇北旱,知府大人,你不覺得將江南的水運往北方,或可有利於天下嗎?”沈明燭笑著道。
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不見起伏,然而餘梁的心卻著實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他抬起頭,雙目忽而灼灼:“公子想連通九州?”
沈明燭不置可否,隻帶了幾分傲氣,得意道:“都說了,我的野心是很大的。”
他繼續用樹枝在地上劃拉,“這條河道清理出來之後,往北延升可以連通遼河,再往上是潼江,由此便可貫通三條主乾,所納支流無數,囊括大齊九州二十八郡。”
他寥寥幾筆畫完了整個渠道軌跡。
餘梁記不住天下所有的山脈河流,難以判斷沈明燭這軌跡是否可行,憑他的見識,甚至不確定沈明燭畫得對不對。
他抬眼,看著年輕的公子眉眼帶笑,身骨昭昭。清瘦手腕握著一根綴了兩片綠葉的樹枝,懶散落筆,輕描淡寫勾勒一片宏圖。
怎麼可能不信他?
餘梁咬咬牙,發狠似地道:“乾了!”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九州若能貫通,造福的豈止是一方百姓?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同出一脈的整個民族,都將因此受益無窮,而生生不息的後世子孫,也將永感此代恩德。
千百年後,或許大齊已經湮滅成煙,皇朝榮光不在,可這條運河會永遠留在這片大地上,與青山一道,共證不老。
且就以他的罪孽成為這份榮耀的開端,史書不必載他名。
後人若路過此處,憑河懷吊,須知若乾年前此地曾一片荒蕪,請永遠銘記隆泰三年,記得以微末之身比肩天工的百姓。
餘梁道:“公子,下官還有兩千兩白銀的積蓄,一同奉予公子,請公子吩咐。”
為官多年,還是知府,全身積蓄隻餘兩千白銀,不可不謂之清貧。
餘梁知道兩千兩白銀對這樣浩大的工程而言其實於事無補,但多做一點,他心裡才能好受一點。
無論如何,讓治下百姓受苦,他終究是有愧的。
“這倒不必。”沈明燭眨了眨眼,衝他神秘地笑了笑:“知府大人可有相熟的富商朋友?”
餘梁不解,還是如實回道:“還真有一個,不過……”
他神色無奈,似是懇求討饒:“公子直呼下官名姓便好,下官實在擔不起這‘知府大人’之稱。”
聽得他怪心虛的。
沈明燭微微一笑,殘忍地拒絕:“我不,我就要!”
說著霸道的話,語氣卻並不顯得強勢,倒像是恃寵而驕。
他就喜歡把人架得高高的,看人在恭維下麵紅耳赤,手足都無措,而後他在一旁偷笑。
你清楚地知道他在使壞,可那又怎麼樣呢?你又舍不得怪他。
賀時序怔怔地望著沈明燭開懷的笑意,不自覺也露出一個笑容,隻若是有人注意到,便會發覺這笑容怎麼看都泛著愁苦。
在這一瞬間,賀時序幾乎都想永遠將沈明燭留在江南。
離開長安明裡暗裡的試探,離開皇權下的算計與抉擇,最好……能將那些不算美好的過往一同忘卻。
*
沈明燭暫住在餘梁府中,餘梁給他的富商朋友遞了信,邀請他來府上一敘。
富商今日恰好在家,閒來無事,收到信便直接隨著小廝去了餘梁府上。
餘梁出門相迎,小聲提點:“裡頭那位是長安來的沈公子。”
商賈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朝廷要在平津城外重整一條河道的消息他們早有所耳聞,這人想必就是因此而來。
長安人士,又姓“沈”,富商於是了然。
皇子們都還小,估計是哪位宗室的王爺吧。
他轉身,壓低聲音對著身旁亦步亦趨跟著的少年道:“是個大人物,你這次跟著就當見見世麵,不過也不必太擔憂,為父做什麼,你跟著做就是。”
“是,父親。”
餘梁好笑道:“不必如此小心,公子很好相處的,你見了就知道。”
穿過遍栽山茶花的回廊,便見公子瓊姿皎皎,似朝霞孤映。
餘梁上前引薦:“沈公子,這位便是我從商的友人……公子?”
自他們進來後,沈明燭的目光便準確看向他們身後的人,餘梁轉身去望,隻看到朋友的兒子。
富商心中一慌,但見沈明燭眉眼帶笑,便也略微鬆了口氣。
他小心翼翼地問:“公子認識犬子?”
沈明燭“啊”了一聲:“他是你兒子?”
“是。”毫無遲疑。
沈明燭撓了撓頭:“親的?”
這下富商猶豫了片刻,“雖是養子,但於草民而言,於親子無異。”
沈明燭笑著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不知是不是富商的錯覺,他隱約覺得沈明燭聽到這句話本就友好的態度更好了三分。
沈明燭笑意盈盈看向少年:“好久不見,你的名字還是顧央嗎?”
他上一次來江南時見過的少年,一個人拉扯著底下的弟弟妹妹,雖然日子過得清貧,但小破廟裡的每一個人,依然都燃著蓬勃的生命力。
“是,父親未曾要求我改名。”顧央當即跪地,行了一個大禮:“顧央謝過公子。”
他同樣剛見到就認出了沈明燭,可沈明燭以貴人的身份前來,高高在上位高權重,他不想在眾目睽睽下攀關係,讓沈明燭覺得他是趨炎附勢之徒。
但沈明燭先叫了他,沈明燭還記得他的名字。
顧央再難抑製心中激動,非五體投地不足表露他對沈明燭的感激與尊崇。
“快起來,無需謝我,謝你自己。”沈明燭與他笑著寒暄了兩句,而後說回正事。
他看向富商,一本正經:“想必你也能猜到,我此行是為重整平淮河道。冒昧讓餘知府請足下前來,是因為我缺錢。”
富商:“……”
富商難以言喻地用餘光看向他的朋友——這就是你說的好相處?
餘梁也沒想到沈明燭會這麼說,神情尷尬,朝友人愧疚地笑了笑。
富商第一次聽見這麼直白的要錢方式,然而礙於對方的身份,他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滿,恭敬道:“草民應有之義,不知公子還缺多少?”
沈明燭眨了眨眼:“缺很多,你給我五萬兩就好了。”
富商在心裡安慰自己,就當是走關係了,五萬兩搭上一個王爺,這錢花得值。
他躬身道:“草民出行並未帶這麼多銀兩,待草民回去之後,親自籌錢送來。”
“哦,這倒不用。”沈明燭從袖子裡拿全部身家遞給他:“這是五萬兩銀票,我送給你,現在你身上有錢了,給我吧。”
莫名其妙手上多了五萬兩的富商:“???”
不是,圖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