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19)(1 / 1)

與沈明燭道彆之後,蕭予辭回到家就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他迫切地想要為沈明燭做些什麼,可一直到深夜,他都沒想到一個足夠好的、改變這一切的方法。

他是一顆棋子,棋子是破不了局的。

在燭火某一次跳動的時候,他忽然想——要是當今陛下死了呢?

沈明燭是被冤枉的,謀逆一事子虛烏有,按道理來說,江山本就該由他繼承。

再加上沈永和的皇子都年幼,難當大任,他們要推沈明燭上位,簡直輕而易舉。

不過是複刻沈明燭的棋局罷了,既然二者無法同存,總要有人退場,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沈永和?

明明,更可惜的是沈明燭不是嗎?

然而他忽然驚醒,如同做了一個噩夢,醒來仍覺心有餘悸。

他抬起手,用力給了自己一巴掌。

他真是瘋了,他怎麼可以打著為殿下好的名義做壞事?

陛下為帝無過,對他也不薄,於公於私,於情於理,他都不該有害他的念頭。

而假如他當真動手,日後殿下知道了這件事,會怎麼看他?

殿下又會不會覺得是自己的原因,而後怪責自己?

真要到了不得不下手的時候,殿下覺得他狼心狗肺也沒有關係,但殿下千萬不要自責,不要內疚……

蕭予辭怔怔地看著一點一點縮短的蠟燭,渾渾噩噩地想,殿下設下的局,果真不是其餘人可以複刻、破解的。

*

沈明燭路上不曾耽擱,徑直到了江南平津城。

若不是步履匆匆,倒也能算是故地重遊了。

沈永和雖不曾為他翻案,皇室宗譜上也依舊未見他名,但沿途的官員無不對其恭恭敬敬。

他此行未被封官,甚至連個欽差大臣的名號都沒有,可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知道這絕不代表著陛下厭他。

決定一個人地位高低的是他手中握有的權利,區區幾字頭銜不看也罷。

沈永和倒不是故意不給沈明燭封官的,實在是他糾結了許久,都想不出究竟該給個什麼樣的官位。

太低了他覺得配不上他皇兄,太高了他又過不去心裡那關。

就連欽差大臣一職,在他看來也是對皇兄的羞辱。

這些猶豫與兩難無法訴諸於人,一直到不得不下旨的時候他都沒想出一個滿意的主意,隻好就自暴自棄。

反正,就算沒有官位,應該也沒有人不想活到對皇兄不敬。

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是對的,沈明燭奪得百越一事已經傳遍天下,而他在宮門口的所作所為也被傳得神乎其神。

旁人未必清楚沈明燭對當今皇帝、對那幾位位高權重的大人們而言有多麼重要,但也不會閒著沒事專程得罪他以試探一番,畢竟試完大概率就沒命了。

是以沈明燭到平津城時,知府親自帶了人到城門外相迎。

“下官餘梁,見過公子。”餘梁今年不過四十,已是一郡知府,他家世不算顯赫,能有如今之成就全憑己身功績。

沈明燭來前聽顏慎說起,說他政績斐然,若能保持清廉愛民,不出三年定會再次升遷。

餘梁上前為沈明燭牽馬:“下官在府中備了酒宴,為公子接風洗塵。”

沈明燭翻身下馬,輕描淡寫拂開他的手,微微笑了笑:“知府大人這雙手,不是做這點小事的。”

當眾為旁人牽馬,是將自己擺在了很低的位置。

沈明燭覺得,不過一個廢太子的身份,隻是投胎時運氣好了些,不足以叫人低頭折節。

賀時序也隨之下馬,他接過韁繩,低聲道:“殿下的手也不是做這些事的,交給臣便好。”

“誒?”沈明燭無奈。

上一次來江南時賀時序還對他愛答不理、屢出惡言,怎麼這次變化這麼大?

難道是因為崇拜他?

沈明燭回想了一下自己在百越之戰中的表現……

啊,好像是挺厲害的。

沈明燭為這毫不謙虛的態度慚愧了三秒。

也不好當著餘梁的麵拉拉扯扯,沈明燭於是任由賀時序牽著馬。

他與餘梁並肩而行,還沒等他問起,餘梁便主動介紹起了城中情況:“公子,去歲冬日比往年都要冷些,春來得晚,種子受不得寒,因此播種也晚了些。”

“今年天氣怪得很,嚴寒後便是酷暑,一連數十天都是晴日,土地都熱得開裂了,百姓們要走上十幾裡路,往城外的淮河取水。”

平常地裡隻需要一個人乾的活,現在得三個人甚至更多,這就意味著抽不出多少青壯勞力服徭役。

既缺錢又缺人手,再沒比這更差的開局了。

沈明燭神色未變,仍認認真真聽著,時不時“嗯”一聲。

餘梁微微詫異,玩笑般地試探道:“下官還以為公子會問城中賦稅、收成、百姓生計,昨日還查了不少文書,唯恐不能為公子解惑,不想公子居然沒問。”

“啊。”沈明燭隨口道:“這些我都知道。”

每年這些數據、資料都會被整理完送往長安,他既然要來江南,當然會了解情況。

“您知道?”餘梁聞之詫異,自見麵以來的恭維笑意忽而便強裝不下去。

可見沈明燭此舉不是突發奇想,他是認真地考量過,才決定要將平津城外那條荒廢了不知多少年、已被淤泥封堵的河道清理出來。

沈明燭偏過頭,認真問:“你是不希望我來修整水道嗎?還是你不相信我?”

餘梁默了片刻,重新揚起笑意:“怎會?此乃朝廷下令,下官不敢不從。”

他不是酒囊飯袋,當了多年父母官,他知道修水利、運河能反哺一方水土,若能修得足夠好,後世子孫萬代都將受益無窮。

可利在千秋,必會苦了這一代的百姓。

餘梁不是不能接受,事實上他無比清楚這件事有多正確,假使他不是此地知府,他能有無數正氣凜然的大道理去說服所有反對的人。

可人都是有私心的。

為什麼偏偏是平津城呢?

江南雨多,河湖也多,交錯縱橫的河道數不勝數。

古往今來所有皇朝不知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多少水利設施,荒廢的、修建到一半便叫停的、於戰火中坍塌的不知凡幾。

這麼多的河道,隔壁雙寅城的河道才廢棄了不到十年,修整起來比平津城的要容易多了,怎麼沈明燭偏偏就看上了這裡?

沈明燭一本正經:“知府,法大行,則是為公是,非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賞,違之必罰。”

餘梁一怔,不明覺厲道:“此為《天論·上篇》之語,意指法為天下準繩。”

“我也是天下人。”沈明燭溫聲:“若我有傷及百姓之舉,知府一樣可以齊律罰我。”

餘梁為今天的見麵預設了千百種考量,唯獨沒想到沈明燭會說這種話。

“下官……”餘梁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清楚地意識到,見麵以來他的每一句話,沈明燭都明白背後的目的。

這人知曉他的顧慮,看穿他的打算,卻好似能感同身受他的私心,故而不曾怪他悖逆。

餘梁此生受過挫,被打壓過,也見過幾個他難以與之相爭的天才,可這些都隻能激起他的鬥誌,從未將他壓倒。

唯有這次,麵對沈明燭,他忽而明白了何為“自慚形穢”。

餘梁有些羞愧,為他妄圖以小人行徑收買沈明燭,這不僅對不起他自己多年來的持身以正,更是看低了沈明燭。

餘梁拱了拱手,彎腰致歉:“下官冒犯……”

“啊,到了。”沈明燭帶著笑,像是無意中打斷了他的話,“知府,這就是你家嗎?”

餘梁頓了頓,改致歉為引路:“公子請。”

沈明燭欣然入內。

雖然打著討好沈明燭的念頭,但這桌接風宴安排得隻能算是中規中矩。

近些年普遍收成不好,餘梁儉樸慣了,這樣的吃食對他來說已經算是豐盛。

餘梁想得很清楚,沈明燭畢竟曾是太子,什麼富貴沒見過?就算他傾家蕩產籌備一桌珍饈佳肴,大抵在這人看來也不過尋常。

賀時序從藥箱裡取出一根銀針,挨個檢查了,又低聲道了一句“失禮”,先行動筷將每道菜都嘗了一小口,才為沈明燭布菜。

將賀時序一切異常舉止歸因為崇拜的沈明燭接受良好,餘梁卻覺得有些怪異。

總覺得這位賀太醫在沈公子麵前有種抬不起頭的感覺,奇怪,這人也做錯事了嗎?怎麼比他還心虛。

“餘知府,欽天監預測今年怕是會有旱災,你放心,我來是希望百姓一年的勞作能有一個好收成,總不會讓他們過得比現在更糟。”沈明燭沒有食不言的規矩,分明不算正式的場合,他手上還拿著筷子,但或許是他語氣太過認真,無端就顯出幾分鄭重來。

餘梁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極少見到這種每一句話都透著真誠的人,他想,沈明燭要是想得到某人的信任,一定輕而易舉。

比如現在,他就毫不懷疑此話真假,餘梁起身致禮,正色道:“下官謝過公子。”

讓百姓服徭役但過得好也很簡單,百姓不怕吃苦,隻需要給足工錢,便足夠讓他們感恩戴德。

而假如主事人多些愛民之心,不安排凶惡的監工,允許他們累的時候能休息半個時辰,三餐能夠多吃兩個饅頭。

那無需強行征召,百姓自會自願報名,乃至於迫不及待……

沈明燭道:“我沒錢,我這次來,一共隻帶了五萬兩白銀。”

餘梁剛揚起的嘴角僵在臉上。

五萬兩?還是白銀?

這點錢你怎麼保證讓我的百姓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