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16)(1 / 1)

從含章宮離開,蕭予辭在宮門口停頓片刻,毫不遲疑地往某一方向而去。

那不是回住處的方向。

顏慎疑惑:“左相這是?”

蕭予辭禮貌頷首道彆:“在下還有事要辦。”

兩人年歲相差不少,關係也沒好到可以過問私事的程度,顏慎沒有多問,拱了拱手便告辭離開。

江铖卻提步跟上了蕭予辭。

蕭予辭皺了皺眉,“將軍何意?”

江铖問:“蕭丞相是要去見慶堯嗎?”

這個方向,是通往皇城司的方向。

蕭予辭淡笑:“與你何乾?”

“我也想見他。”江铖說。

沈明燭對他們有諸多隱瞞,可慶堯或許知道。

慶堯寸步不離跟在沈明燭身邊將近兩月,與他並肩作戰,情誼頗深。

也許慶堯能告訴他們,沈明燭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慶堯下值後迫不及待地回了皇城司給他發的住處,拿出紙筆將沈明燭今日教的內容全都記了下來。

他聽了一遍,背了一遍,默了一遍,可每一次仍覺得受益匪淺。

恩人之才如東海,浩渺無垠又深不可測,慶堯想,能夠認識恩人,是他此生最大的幸運。

正認真思索著沈明燭布置的作業,忽而房門被輕輕敲響。

晚娘端了一杯水進來,自然地遞給他:“夫君,外頭來了兩個人說要見你,是你在京中新認識的朋友嗎?”

朋友?整座長安,除了他有幸高攀到的恩人,他沒有彆的朋友。

慶堯心中詫異警惕,麵上卻不顯,他接過杯子牽著晚娘坐下,含笑道:“或許是,我出去看看。”

慶堯來長安一段時間,也鍛煉出了幾分看人的本事。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庭院中兩人皆氣度非凡,甚至不是他那些出身權貴的同僚可以比擬。一人書卷氣濃厚,另一人一看就是身經百戰的將士,但顯然兩人都身居高位。

慶堯拱了拱手:“在下慶堯,敢問二位尊姓大名?”

蕭予辭沒有隱瞞,彬彬有禮道:“在下蕭予辭,冒昧來訪,還請不要見怪。”

江铖言簡意賅:“江铖。”

慶堯吃了一驚,“卑職見過左相大人,見過定遠將軍。”

大抵很少有人沒聽過這兩個名字。

蕭予辭拱手回禮:“慶將軍多禮了,不必拘泥於身份,在下此來是有事相求。”

慶堯心中警惕更多了一分。

他能有什麼本事能幫得上當朝丞相?無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抵是衝著恩人來的。

慶堯不動聲色:“當不起丞相大人‘將軍’之稱,大人有事儘管吩咐。”

江铖聽著兩人言語試探隻覺煩躁,他很想不管不顧直入正題,偏偏直覺又告訴他慶堯不是會受逼迫的人。

單看慶堯此時的戒備就知道,他不會對他們透露有關沈明燭的任何事。

這樣的不畏權貴、這樣的寧折不彎,怎麼就對沈明燭死心塌地了呢?

江铖百思不得其解。

蕭予辭含笑道:“將軍自然當的起,殿下為你請命,無需多久,調令便會下來了。”

慶堯抿了抿唇,抑製嘴邊揚起的笑容。

他開心的不是能當將軍,是沈明燭一直惦念、信任著他。

隻是欣喜過後,又不免有些擔憂。

慶堯問:“不知丞相可否與我說一些殿下的近況?”

他不是沒問過沈明燭,然而那人總是“無妨”、“沒事”、“一切都好”輪換著來敷衍他。

若是一切都好,怎麼會連見他一麵都要暗中前來?

“樂意之至。”蕭予辭話鋒一轉:“作為交換,將軍也與我說一些殿下在百越的事,可好?”

終於圖窮匕見。

慶堯臉色頓時冷了下來,“恕難從命。”

江铖早就不耐煩了,“又不是天大的秘密,你不說,那三百山賊也有人會說,再不濟我派人往百越,總能問到。沈……殿下都沒當回事,就你如此迂腐。”

慶堯麵色不變:“將軍大可去調查,不必在卑職身上浪費時間了。其餘人會說什麼卑職管不著,但卑職決不會背叛殿下。”

“背叛”兩個字過於尖銳,讓江铖怒氣頓生。

自沈明燭回京之後,無數人明裡暗裡說他是個叛徒,說他狼心狗肺,說他不忠不義,可他不是!

是沈明燭對他不仁。

沈明燭個性乖僻,難伺候得很,對他們動輒打罰,笑話他像隻聽話的狗。

這些他都可以忍,可沈明燭不該在宴會上讓他舞劍,隻因某位公子哥帶來的花魁說了一句想看男人跳舞。

公子哥為博美人一笑,沈明燭竟也半推半就,興致勃勃。

“是,你清高,這天底下隻你一個好人,其餘人全都對沈明燭不懷好意,全都該死。”江铖眉眼含怒,口不擇言。

他會背棄沈明燭實在理所應當,他就算再聽話,再像條狗,也是有自尊的。

他捱過酷暑嚴寒,守著日出練劍,不是為了取悅。

慶堯來不及疑惑他怎麼這麼大反應,同樣被這句話中對沈明燭的不敬氣到,“請將軍慎言,否則,卑職隻好送客了。”

他也不在乎兩人地位懸殊,為沈明燭抱不平從來不考慮生死。

“將軍消消氣,江铖並無惡意。”眼見兩人就要打起來,蕭予辭連忙打圓場。他伸手把江铖拉到身後,責怪地瞪了他一眼。

江铖思及今日到來的目的,不甘不願地偃旗息鼓。

蕭予辭輕歎口氣:“將軍無需如此警惕,事實上,倘若不是……在下與你或許還是同僚。”

“什麼意思?”應該是,卻又不是,慶堯不傻,這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也就有了猜測,他難以置信地問:“你也背叛了殿下?”

江铖覺得他有被那個“也”字刺到。

“……我也不知道。”蕭予辭眼神複雜,“如果五年前,他像對你這樣對我……你彆不信,我會比你還要忠誠。”

哪怕當年沈明燭隻是對他不假辭色,隻要能展示如今才華的十之一二,他一樣會死心塌地。

能得遇此聖主,已是人生幸事,哪敢奢求仙人投下一眼,將他記於心上?

可沈明燭自始至終都在隱瞞他,用驕奢紈絝做假麵,以輕薄疏狂為妝點,拒他於千裡之外。

蕭予辭至今都不知道是為什麼,他自嘲:“或許我真的有罪吧。”

慶堯無條件站在沈明燭的立場,他毫不猶豫道:“殿下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他有原因,但我想知道是什麼原因。”他渾身氣勢忽而變得淩厲,步步逼近:“慶將軍,你能告訴我嗎?”

“我也……”電光火石間,慶堯忽然抓住了一點想法。

他微不可查地頓了一瞬,自然接上:“我也不知道。”

“將軍應該聽說過,五年前殿下謀逆,後被廢除太子之位,貶為庶人,囚於含章宮內。月前,殿下從百越歸來,隨行太醫在朝堂之上為殿下伸冤,請求重審謀逆一案。”蕭予辭忽然另起一個話題。

慶堯隱約意識到其中或許有某種陰謀,卻也忍不住:“後來呢?”

他能得知的朝堂事寥寥,尤其又被沈永和重點關注,沒人會向他透露這些。

當事人沈明燭見他時又守口如瓶。

蕭予辭說:“殿下認罪了。”

“怎會?!”慶堯驚呼。

“我跟你一樣不可思議,總不能是殿下為了保全當年陷害他的定遠將軍,你說對吧?”蕭予辭神色鎮定,試圖幽默,可惜並沒人覺得好笑。

江铖憤憤不平地翻了個白眼,扯他做什麼?有病!

而且要他說多少次,他沒有陷害!

“定遠將軍沒有陷害殿下。”蕭予辭繼續冷靜地分析。

江铖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沉默不語。

蕭予辭道:“最開始,我以為那是先帝設下的局,殿下自願入局,江铖被蒙蔽,由是有了當年那一樁錯案。可這說不通,當年的錯案不止這一件,殿下當了二十一年太子,世人為他羅織了多少項罪名?”

蕭予辭忽覺喉嚨有些乾澀,他頓了頓,勉力保持鎮定,“世人說他胸無點墨、囂張跋扈、窮奢極欲……他是嗎?”

不等慶堯回答,他已然自顧自接上:“他不是。”

這三個字他說得尤為堅定,漆黑的瞳仁亮著淺淺的光,像是忽然躍動而起的火焰。

“是他放任傳出這種名聲的,他冷落我、慢待顏丞相、羞辱江铖,將周圍的輔佐者一個接一個推遠,不過是為了坐實沈明燭的不堪造就。”

“這是一場局沒錯,但設局人是他自己。”

“從頭到尾執旗手隻有一個,就是沈明燭。”

“可我想不通。”

蕭予辭語氣逐漸茫然,“我以為先帝用親情拿捏了殿下,殿下重情重義,但他應該不至於如此……執迷不悟?”

他絞儘腦汁想出一個形容詞,而後苦笑著歎了口氣:“可除了這個,我想不到先帝還能用什麼來迫使殿下退讓,總不會殿下有什麼把柄在先帝手中吧?”

慶堯也隨著蕭予辭的話皺起了眉頭。

恩人多智近妖,武功又高強,簡直無所不能、無懈可擊,他能有什麼把柄?

非要說把柄的話……

慶堯想到了一個可能,臉色頓時蒼白了起來。

蕭予辭一看他的神情心便突地一條,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你想到了是不是?告訴我!”

慶堯連嘴唇都失了血色,他喉嚨像是被堵塞,好半天才發出沙啞的音符:“我……我不確定,隻是猜測……”

蕭予辭再度往前邁了兩步,抓住慶堯的衣領,因即將靠近真相顯得有幾分癲狂:“告訴我。”

告訴他他是哪裡做得不好,告訴他是哪裡不如慶堯,為什麼要隱瞞他、欺騙他、放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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