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之前,沈永和設想過無數個可能。
他想過沈明燭或許會鬨、會拿喬、會提出過分的條件、會高傲地嘲諷他無能,他想假如這些情況真的發生,他又該如何應對。
可他還沒有開口,沈明燭先問他——“怎麼了?”
沈永和忽而有股極強烈的無所適從之感,好似他是從陰暗處爬出來的蟲子,在沈明燭澄澈的目光下進退兩難。
是的,他早就不誠實了,他甚至不夠正義、不夠坦蕩。
沈永和收起複雜的心緒,“六月之後,王朝境內就很少下雨了。”
沈明燭點了點頭:“欽天監很厲害。”
“百越的糧食已經運向各處,隻等需要時便開倉放糧。原本,靠著這一批糧食,百姓日子縱然不好過,但也不至於鬨饑荒。而假如明年天命仍舊不佑,有百越在,至少也是一條後路。”
百越部落深在密林之中,依河而建,極少遇到天災。
所以大齊能得百越,實在是建國以來最大的幸事,為了不浪費這個成果,運送糧食的過程是沈永和親自盯著,務必不給貪官中飽私囊的機會。
沈明燭又點了點頭:“是件好事。”
“但是,”沈永和望著他,“皇兄,百越隻有一個。”
沈明燭微怔,“糧食不夠麼?”
“草原近來頗有異動,匈奴牛馬遭了瘟疫,為求活命,他們定會進攻大齊。”沈永和語氣低沉地說:“假如隻是賑災,糧食是夠的,但那樣,軍糧就不夠了。”
賑災和打仗,他們隻能選擇一個。
而有戰事的時候,軍中所需補給會成倍消耗,也許這批糧食全部用完都不能支撐到打退匈奴,也許他們還會失敗。
沈永和諷刺地笑了笑,“朝中有大臣提議求和,用半數糧食換匈奴退兵,說是這樣起碼還能保住一半糧食。皇兄,你覺得呢?”
沈明燭沒多少猶豫,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個字:“打!”
異族的胃口是填不飽的,明知他們有入侵的打算還送去糧食,那叫做資敵。
守住糧食、守住國土、守住的尊嚴的辦法永遠隻有一個,那就是勝利。
沈明燭問:“勝算低嗎?”
沈永和道:“舉國備戰,七成勝算。”
沈明燭微笑:“既然如此,為何不戰?”
沈永和也是主戰派,隻是身為皇帝,他得考慮更多,故而畏手畏腳。今日與沈明燭一談,反而起了壯誌,隻覺血液都漸漸沸騰起來。
“大齊沒有被人打到家門口還跪著求和的道理,犯我華夏者,雖遠必誅。”沈永和起身,眸中閃過堅定與狠厲。
他寬大的袖子拂過桌麵,玉製棋子落地,伴著破碎的清脆聲響,他沉聲道:“戰!”
江铖單膝跪地,“臣願為先鋒!”
眼見這幾人一身澆不滅的戰意凜然,兩位丞相都有些無奈。
顏慎道:“能戰自然是要戰的,可是陛下,百姓怎麼辦?”
這才是他們今天來此的緣由。
沈永和看向沈明燭:“皇兄可有良策?”
沈明燭想了想:“江南若是豐收,收成不會弱於百越。”
百越那樣得天獨厚的土地有一處已是天下幸事,但人定可以勝天,多年來無數先賢誌士對糧食、農具的研究從未停止。
貴五穀而賤金玉。
此道與功名利祿無關,與蒼生有關,故而也就有了不被放棄的理由。
“天不降甘霖,為之奈何?”
“農民是靠天吃飯,但從古至今,也不是隻能靠天的。”
沈永和不解:“什麼意思?”
沈明燭認真道:“興修水利,引淮河水灌溉。”
“談何容易?”沈永和失望:“更改水道於曆朝曆代都是大工程,非一日之功,等水道修完,百姓早就餓死了。”
而且這哪是隨隨便便就能做成的呢?古往今來,多少人躊躇滿誌,最終卻在此折戟沉沙。
沈明燭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隨意勾畫。
沈永和等人定睛去看,才發現那是一副輿圖。他們用記憶去對照,駭然發覺無一錯漏。
顏慎再度抬眼去看沈明燭,神情複雜。
即使不論起對大齊疆域了然於心的程度,單隻看這寥寥幾筆的畫技,便知沈明燭絕非酒囊飯袋之徒。
沈明燭舉著樹枝指了指其中一處,“從無到有修建所需時間長,但這裡原本就有一處前朝留下的水道,隻是荒廢了,若是修整出來,最多兩月便可用。”
沈永和皺眉:“你怎麼知道?”
他身為皇帝,都沒聽說過哪個前朝在這個地方留下了什麼水道。
沈明燭“啊”了一聲,隨口道:“在書上看到的。”
書看得多了,總能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翻出些有用的東西。
沈明燭接著道:“我上次路過江南去看過了,還能用。”
怪不得這人那時在江南徘徊許久,他還以為他是迷醉於溫婉水鄉的朦朧煙雨。
沈永和自嘲,沈明燭是真真切切的聖人,每一次的匆忙步履全是為蒼生,是他狹隘。
蕭予辭想,那以前呢?
以前沈明燭未曾解釋的荒唐舉止,是否也全都事出有因?
這人看了那麼多書,有那麼大的本事,可世人愚昧。就好像這次,如果他不說,誰知道江南埋藏著一條多年前留下的水道?
“朕這就派人過去,具體地址,還勞煩皇兄相告。”沈永和沒沉浸在複雜心緒中太久。
沈明燭搖了搖頭:“還是我親自去吧。”
他笑了笑:“我在水利方麵也略有心得,大概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他說著謙虛矜持的話,然而表情滿是自信,顯然並非“略有心得”而已。
顏慎看著看著,忽而就彌漫出幾分酸楚。
沈明燭理應是這幅模樣,他理應驕傲,理應張揚肆意。低調、謙卑再好,也不適合他。
沈永和沒什麼不能放心的,自五年後再見以來,好像不論什麼事,沈明燭都能做得很好。
他正色道:“那便拜托皇兄了——皇兄可有想要的?”
一次又一次臨危授命,他再厚的臉皮也會不好意思,對於沈明燭,他是有愧的。
除了皇位,他都能給。
“我嗎?我沒有什麼想要的。”沈明燭思忖片刻,踟躕著說道:“如果可以的話,出征的時候,能讓慶堯也領一隊兵馬嗎?”
他竟還沒放棄這個念頭。
沈永和沉默,“這是威脅嗎?”
假使他不重用慶堯,沈明燭就不去江南?
沈明燭一怔:“當然不是,我從不拿百姓做交易。”
“那這是?”
“是請求。”
聽沈明燭說出“請求”兩個字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會讓人坐立難安,從骨子裡發出無所適從的難耐來。
沈永和再度沉默,片刻後,他說:“如果朕不同意呢?”
沈明燭遺憾地歎氣:“那我也隻能另找機會說服你了。”
他忍不住,再次強調:“其實,我真不會跟你爭皇位。”
沈永和冷眼看他:“你怎麼保證?”
“我……”沈明燭難以保證。
他可以發誓,他知道自己從不說謊,卻不知該怎麼讓沈永和相信。
沈明燭苦惱地問:“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相信呢?”
沈永和脫口而出:“除非你……”死。
他急急將最後一個字咽下,不小心咬到了舌頭,臉色瞬間白了些。
他緩了緩,又是片刻沉默,“朕答應你。”
這話落下,沈明燭臉上毫不掩飾綻開歡喜,他眉眼彎彎:“陛下,慶堯不會讓你失望的。”
看得出這人對慶堯是有偏愛的,不止一次強調他的才華,不止一次為他爭取。
江铖看著與記憶中毫不相似的沈明燭,忽然很想問——那他比之又差在哪裡呢?
為何他當年,就沒這樣的待遇?
*
燕馳野回到了西北大營。
他離開時帶著一身怒氣,回來時失神落魄。
燕長寧神色擔憂:“發生什麼事了?”
燕馳野曾向他傳信說要陪沈明燭一道回長安,難道是陛下斥責他了?
不應當,馳野不是軟弱的人。
“父親……”燕馳野好像才反應過來自己回到了大營,他愣愣抬眼,眼眶刹時紅了一圈。
燕馳野七歲之後,燕長寧便再沒見他哭過,他心中一慌,一時間連陛下終於忍不住要滅燕家全族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他穩住心神,“父親在,怎麼了?”
燕馳野紅著眼睛看他:“父親,我們把表弟接出來好不好?接他來大漠。”
大漠再苦,也好過荒蕪冰冷的宮殿。
他可以帶著沈明燭跑馬,去看落日孤煙,做所有想做的事,不為皇權所限。
“明燭?明燭怎麼了?”燕長寧心都懸了起來。
“他……他過得很不好。”燕馳野聲音哽咽:“父親,明燭沒有謀反,沒有不學無術,他也沒有不在乎我們。父親,你不知道明燭有多厲害,他單槍匹馬出長安,招攬三百山賊,三日滅了百越。他這麼厲害,可他過得不好……”
燕長寧怔愣。
這話實在太過離奇,他當然信他的兒子,可是……
可是啊,無需知曉具體細節,沈明燭的真實模樣與不堪傳言相對比,足夠描摹出一樁慘然過往。
燕長寧看著燕馳野紅腫的眼眶,心想,原來明燭也在乎他們嗎?那為什麼要拒絕與他們來往呢?
他不必知道原因,隻略略想象一個少年孤獨地走至煢煢孑立,便足夠他心如刀絞。
更何況,那是他妹妹唯一的孩子。
也是他從小疼寵到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