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17)(1 / 1)

不知為何,江铖忽而泛起一陣毛骨悚然的驚恐。

他隱約覺得會聽到某些讓他無法接受的事情,自認錚錚如他,在這一刻竟也起了逃避的念頭。

他有些不敢聽了。

然而他死死抑製住想要逃跑的衝動,站在原地,擯棄雜念,一字一句聽得認真。

當真是他誤會了沈明燭嗎?

那些讓他咬牙切齒的羞辱,真就可以用一句“誤會”輕輕揭過嗎?

——他不信!

慶堯閉了閉眼,艱難道:“回長安路上,我曾聽燕小將軍說起,五年之前,他和鎮北將軍同樣與殿下不算親厚。”

五年前被沈明燭拒於千裡外的人何止蕭予辭啊?是所有人。

對他越是堅定不移、忠心耿耿的,最後也被傷得最狠。

蕭予辭臉色也白了幾分。

既不是人的問題,那便是時間。

五年前與今日有什麼區彆呢?五年前先帝尚在,殿下還是風頭正盛的太子,陛下是備受聖寵的三皇子,奪嫡之勢如火如荼。

齊朝重宗法,立嫡立長,沈明燭嫡長皆占,哪怕他什麼也不做,三公九卿也是他天然的擁護者。

這也是他們如此恨鐵不成鋼的原因,朝臣們對他本就不會有太高的要求,即使他算不上聰慧,即使他不是眾人心目中理想的明君,三公九卿依然會擁護他。

可他占據如此優勢,卻偏偏一個接一個將身旁的賢臣良將全都得罪儘了。

三皇子能登基,先帝都隻是第二功臣,最大的功臣是沈明燭。

蕭予辭初時還詫異,真有人會如此愚鈍嗎?

天賜一副好牌,真有人能打成這幅模樣?

怪不得,怪不得……

蕭予辭神色慘然,低聲吟道:“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語氣宛如嘲弄,不知實在嘲諷誰。

江铖咽了口唾沫,心跳忽而變得急促,手腳都因慌張而有些發酸,“你、你們在說什麼啊?”

慶堯閉了閉眼:“都說先帝喜愛三皇子,如果有可能的話,先帝一定會讓三皇子登基,對嗎?”

哪怕當時儲君已定。

江铖目光惶恐,他猛然意識到兩人話中的未儘之意,艱難地應了聲:“……是。”

慶堯彆過臉,聲音沙啞,“在下不才,卻也聽說過,金朝之亡,亡於九子奪嫡。”

那是史書中用鮮血浸染的慘烈一頁,九位人中龍鳳的皇子,每一個單拎出來都能再保金朝三十年鼎盛。

可誰讓他們都有經世之才,亦有醒掌天下權的野心。

在長達十年的奪嫡鬥爭中,暗殺、下毒、陷害層出不窮,站隊的官員陸續死去,不肯站隊的也未能獨善其身。

每一位皇子的退場都有著數名高官為祭,短短十年,朝堂缺了半角。

這一場漫長的奪嫡像是耗儘了金朝國運,最終九位天資出眾的皇子要麼死要麼傷要麼被廢,無一人登臨帝位。

而堪為國之柱石的幾大文臣武將也半數死在政鬥中,半數被迫遠離朝堂不得重用,朝堂上隻剩下一群庸庸碌碌之徒。

再之後金朝掙紮三年,終究是亡了國。

五年前的沈明燭與沈永和,同樣各占了朝堂半壁,一個是三公九卿之擇,一個是帝之愛子。

他們兩人若是鬥起來,不論最終誰勝誰負,都將重現金朝衰亡之軌跡。

仔細想來,廢太子之昏蒙無道,未必不是齊朝幸事。

正因為他做下這麼多的荒唐事,才使顏慎等人對他失望,不再固守嫡長禮法。

正因為他實非君王人選,與三皇子相較如雲泥之彆,才讓燕長寧等武將連一爭的念頭都沒有。

——為了大齊,太子與三皇子之間,總要有一人退讓的。

先帝不會讓三皇子退讓,於是便隻能是沈明燭。

有熱流自心口湧上眼眶,風吹過,才覺臉上一片濕意。

慶堯神色恍惚,喃喃道:“非要說把柄的話,那就是這一朝百姓了。”

先帝的心比陛下更狠,他要為愛子搶來這片山河,哪管洪水滔天。治下的百姓沒能讓他遲疑,卻阻斷了沈明燭的腳步。

雲路鵬程九萬裡,雪窗螢火二十年。

你當知道,沈明燭能如此驚才絕豔,絕非唾手可得,他也曾獨自在暗夜裡走過漫長的路。

上蒼如此鐘愛他,恨不能將漫天星辰予他作點綴,許他與人間帝王一步之遙,而後理所當然登臨至尊,享天下供奉,鑄不朽榮光。

你知道沈明燭做得到的,你知道他有這樣的本事,有這樣的仁心,他本該是世間唯一一輪皎潔明月。

他也本不該受苦。

他生來就是鳳凰,一雙眼眸清明澄澈,白衣不染纖塵,合該遍享人間富貴,一生錦衣華服,永遠被愛護著,被簇擁著。

你更當知道,他值得這一切。

以他的品性,以他的才華,他值得人間所有美好。

是他自己放棄了。

棋子落下,愛他的、敬仰他的、支持他的,全都在他的默許下離開了他,與他對立而望,視他如敵寇。

他孤身一人在眾人皆不知的角落擔起了大齊飄搖的未來,也背負了朝臣的唾棄與罵名。

執棋手也會難過嗎?

當他親手撥弄棋子,看著自己身旁逐漸空無一人,是否也曾感傷?

他是人中騏驥,有滿腹珠璣,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他真就能坦然釋懷嗎?

……當然不能啊。

怎麼會忍心呢?

他如此熱忱地愛著這個世界,所以哪怕為自己選了一條絕路,也還是會忍不住在他們遇險時宮門相救。

會在百姓有危時不顧瘴毒前往百越,會挺身而出往江南治水。

為蒼生謀,他從來不惜此身。

江铖隻覺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好半天才穩住身形,他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到可怕,“他為什麼不說?”

蕭予辭好似已經平靜,他微垂著頭,半張臉藏在晦暗陰影中,神色看不分明,隻能聽見似悲似泣的尾音,“他若是說了,將軍,你還會如他所願棄他而去嗎?”

不會的。

江铖不會,他不會,顏慎、燕長寧、範宗文、徐懷冀、陳宗道……全都不會。

縱然最後拗不過沈明燭,以大局為重離開他輔佐三皇子,也定然愧疚難安、負罪引慝。

而無需多想便知道,以五年後沈明燭表現出來的仁善溫和,他不會舍得任何人受苦。

於是他閉口不言,一個人在含章宮中沉默了五年之久。

五年後,一切塵埃落定,沈永和坐穩了皇位再沒人能輕易動搖,他才稍稍放鬆心神,泄露出幾分真正的自己來。

時正值盛夏,高溫炙烤下,空氣都泛著扭曲的熱意,然而蕭予辭卻覺渾身冰冷。

他渾身打顫,如衣衫襤褸行走於一望無際的雪原,抬眼望去不知歸處,唯有呼嘯寒風。

“多謝慶將軍解惑。”他胡亂說完這句話便失魂落魄地轉身,大抵已經失去了反應能力,本能支撐著他道彆而後離開。

蕭予辭自己看不到,不知道他此刻的臉色有多麼難看。

而看得到的兩個人也都溺在紛繁思緒之中,連自己都挽救不了,更談不上在意他人。

江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一步一踉蹌走到了鎮北將軍府。

燕長寧遠在西北大營,但在長安也有府邸住處。

江铖是燕長寧送到沈明燭身邊的。

在他還是個普通侍衛首領的時候,他就是在這裡,見到了他的小太子。

宣誓效忠的時候,他說他願為太子手中劍,替他判定四方,也護他順遂安康。

他也曾在燕長寧離開長安時,對將軍保證他會用性命保護太子殿下。

可月寒日暖煎人壽,他的小太子過得那樣孤苦迍邅,他卻毫不知情。更甚者,他一並構成了太子殿下的苦難。

江铖在鎮北將軍府門前站了許久,久到門房都忍不住開了門尋問,他才如夢方醒,未曾回答便狼狽離開了。

走時才發現膝蓋處或許是磕碰到了,每走一步都泛著刺疼。

很難想象,一位可以騎著馬呼嘯來去的將軍,居然還會走平地時摔倒。

*

蕭予辭又回到了含章宮。

他有隨意出入宮廷的特權,把守皇宮的侍衛見他魂不守舍、涕淚交集的模樣,更是連問都不敢問,急急忙忙地放人。

一向重風度的左相居然會露出這幅模樣?是天要塌了還是齊朝要亡了?

含章宮宮門緊閉。

皇帝撤去了看守的侍衛,這裡依然人煙稀少,與從前禁足時差彆不大。

蕭予辭呆呆地站在門外,看著暗紅色的厚重宮門,半晌才緩慢地眨一下眼睛,眼眶便再紅腫幾分。

早就察覺到他回來的沈明燭茫然地等了許久,都沒等到蕭予辭進門。他苦惱地皺了皺眉,實在想不通都這人位居左相了怎麼還有當雕塑的愛好。

沈明燭忍不住把門拉開一條小縫,探出半個身子,友好地問:“你要進來嗎?”

蕭予辭遲鈍地回過神,便看見沈明燭扒在門上的半個身影。

“這怎麼能讓你親自做!”蕭予辭猛然大怒:“殿下,伺候你的人呢?”

大門沉重,而且,從來沒有貴人親自開門的道理。

沈明燭被他這突然變化的情緒嚇了一跳,他揉了揉耳朵,“他們在替我收拾行李。”

其實他覺得沒什麼好收拾的。

蕭予辭看到他的動作才反應過來自己太大聲了,他無措地道歉:“對不起,殿下,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沈明燭放下手,把門拉得更開了些。

他溫和地笑了笑:“你好像不太開心,要進來聊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