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14)(1 / 1)

含章宮裡的菜可以收獲了,小太監摘了幾株送去禦膳房,當天中午,主仆三人吃上了自己種的菜。

——雖然沈明燭從頭到尾沒有動手,但野草是他拔的,姑且也算他一份。

兩個小太監出去一趟也帶回了些外界的消息,說百越的糧食已經開始往朝中運了,比百官們估計的數量還要多,足足有十萬石。

倘若省吃儉用,以救災的標準,夠一個郡的百姓吃上一個月的了。

沈明燭聽完心情也大好,飯都多吃了幾口。

他依然還是不太會種地,可好像已經體會到了種地的快樂——首先,從有地開始。

入夏,天氣慢慢開始熱了起來,欽天監預言的旱災也慢慢出現了預兆。

然而在這之前,與齊朝一山相隔的草原上,先爆發了一場瘟疫。

這瘟疫也蔓延至中原,不過隻會令動物生病,加之朝廷防控得早,故而損失不大。

但以遊牧為生的草原民族卻遭受了莫大的打擊,擺在眼前的當務之急,是他們失去了下半年的口糧。

生病了的牲畜是不能吃的,為今之計,好似隻剩下搶奪一條路了。

這件事並未傳開,可朝堂上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當世豪傑已經察覺到了這股異樣的氣氛,朝廷也開始陸續布下準備。

這一切沈明燭還不知道。

他苦惱地皺著眉想了許久,最終歎了口氣,在心中對沈永和說了句“抱歉”,而後翻牆出了含章宮。

——慶堯是他帶到長安的,不確認近況,他實在難以安心。

剛到皇城司府衙,沈明燭就看到了在門外帶著三百山賊巡邏的慶堯。再怎麼樣也是從五品的指揮使,這點小事本不該他來做,可他有反抗的熱血,卻也不得不顧忌自己的妻兒。

“慶堯。”在他們走入一個小巷的時候,沈明燭從牆上跳了下來。

慶堯聞聲警惕,“誰……恩人!”

他滿臉掩飾不住的喜悅:“您怎麼來了?”

來長安後,慶堯難以避免聽到一些關於沈明燭的傳言,他當然是不信的,可他初來乍到、人微言輕,連在朝堂上為沈明燭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來看看你。”沈明燭頓了頓,歉然道:“慶堯,我很抱歉。”

——是我帶你來到長安,我說你會成為大將軍,我失約了,此為一。

——你有才能,你本該借著長安的風直上青雲,卻因為我的存在不得重用,此為二。

沈明燭歎了口氣,“如果不是因為我,你現在應該已經在軍營站穩腳跟,隻等一個一飛衝天的機會。”

“如果不是因為恩人,慶堯大概已經死在百越了。”慶堯正色,他拱手躬身一禮:“恩人說這種話,才真是然我無顏麵對。”

慶堯笑道:“恩人,選擇與您來長安是我自己的決定,而且,長安很好啊,我現在是指揮使,小元小滿說出去都有麵子。”

沈明燭沒被安慰到,他搖了搖頭:“有些東西,隻有在軍營才有機會領悟,皇城司是學不到的。”

他思忖片刻,認真地說:“我教你。”

語言在很多時候都輕如鴻毛,可承諾一詞本就重逾泰山。慶堯,我說過你會成為大將軍的,我會幫你,你會成為大齊最出色、最名副其實的將軍。

“我先教你練兵之法,這三百位最先跟著你的將士很重要,慶堯,你要好好帶。”沈明燭說。

心知恩人的能力有多麼出色,慶堯眼中綻開喜色,“這……真的可以嗎?”

會不會影響你?你自身處境本就算不上好,會不會連累你?

沈明燭微微笑了笑:“有何不可?”

慶堯也不是優柔寡斷之人,他頓時正色,跪地行了一個大禮:“弟子拜見老師。”

知識是一種很寶貴的財富,要不然也不會有“傳內不傳外”的說法了,慶堯接受了這麼大的寶藏,理應以弟子之禮見他。

沈明燭張了張嘴,輕咳一聲:“倒也不必如此。”

慶堯年紀比他還大,怪不好意思的。

*

沈明燭教了慶堯一個時辰,布置完作業就準備回去了。

他輕車熟路翻過宮牆,剛一攀上含章宮的牆頭就看到院子裡坐了兩個人正在對弈,還有幾個人在周圍圍觀。

而他宮裡的兩個小太監瑟瑟發抖跪在原地。

沈明燭:“……”

這兩個小太監自從來了他這裡就總是受驚,該多發點錢補償補償。

沈明燭歎了口氣,從牆上跳下來,溫聲道:“你們兩個先退下吧。”

“公、公子……”小太監不敢,小心翼翼用眼神覷著沈永和。

沈永和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兩個小太監方才鬆了一口氣,相互攙著站了起來。

“公子,奴等告退。”他們動作有些遲疑,目光滿是擔憂,顯然很擔心沈明燭偷溜出去結果被當場抓到的命運。

沈明燭語氣溫和,安撫道:“去吧,不妨事。”

小太監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退下了。

沈永和沉默,他很奇怪,兩個小太監才被派來含章宮沒多久,在此之前與沈明燭素不相識沒有任何往來,而很快沈明燭又去百越走了一趟。

算下來,他們根本沒相處多少時間,為何兩個小太監已經對沈明燭這樣死心塌地?

沈明燭沒錢,沒權利,給不了小太監任何好處。

小太監是這樣,賀時序也是這樣。

沈永和看了賀時序一眼,揮了揮手示意他上前為沈明燭把脈,賀時序感激涕零地行了一禮,迫切地拿著藥箱走到沈明燭身邊。

沈明燭有些尷尬,他訕訕笑道:“我說這是我第三次出去,你們信嗎?”

第一次出去是宮門口救人,第二次是受命出使百越,這是第三次。

沈明燭深感自己時運不濟,他好好待著的時候什麼事情都沒有,難得出去一次正好被人抓住了。

不是,小五不是說這個身份平時沒人會理會嗎?他怎麼覺得不是這樣。

沈永和不置可否:“皇兄去做什麼了。”

沈明燭坦然回答:“我去見慶堯。”

上一回見麵還說慶堯不會背叛,這一回就承認兩人私相授受。

沈永和輕笑一聲,“皇兄倒是誠實。”

沈明燭攤了攤手:“我不說,你也能查到,而且……”

他慢吞吞地說:“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

沈永和淡笑:“不是見不得人的事,隻是見不得朕的事……”

他笑意一頓,難以置信:“你罵朕不是人?”

“啊。”沈明燭眼神飄移,“我可什麼都沒說。”

他罵人,卻意外得不讓人討厭,旁聽的人忍俊不禁,連被罵的沈永和都很難升起惡感。

賀時序低眉,掩住唇邊流露出來的幾分笑意。

這又是他沒見過的沈明燭了。

不同於戲弄燕馳野時的狡黠,他像隻終於被惹怒的貓。平日裡溫文爾雅,懶散地躺在屋簷上曬太陽,但被人冒犯多了,也會亮一亮爪子以示警告。

賀時序收回手,不讚同地道:“殿下……公子日後還是注意些好,儘量不要動武。”

顏慎早就沒了下棋的興致,他眼巴巴地追問:“很嚴重嗎?”

賀時序猶豫地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

素來從容鎮定的丞相少見地失了鎮定:“你這是什麼意思?說啊!”

賀時序從藥箱裡取出一個藥瓶,雙手呈遞給沈明燭,低聲道:“這是臣這些日子新研發的解毒丸,比先前的藥效要好些,能延緩毒發,至少三年內,殿下可不必為瘴毒所擾。”

他跪地,神色愧悔,自責到了極點:“臣無能,還沒研製出解藥。”

沈明燭接過藥瓶,順手將他拉了起來,言笑晏晏:“有什麼關係呢?還有那麼多時間,沒有人規定一定要現在就做出來啊。”

好像中毒的、最迫切需要解藥的人不是他。

江铖用力地皺了皺眉,與他記憶中的模樣相比,沈明燭實在變了太多。

五年時間,真的能讓人脫胎換骨嗎?

沈明燭眨了眨眼:“外麵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什麼?”沈永和平淡地問:“風平浪靜便不能來尋你嗎?”

沈明燭沒忍住輕聲笑了笑,“陛下,你好不誠實。”

他歎了口氣:“雖然我也很想這麼猜測,但事實證明,若不是有事,你們不會來找我的。”

要麼有事相求,要麼有話要問,總不會是敘舊聯絡感情的。

他麵上歎氣,眼中卻是盈盈笑意,顯然並沒放在心上,也不在意他們對他僅存利用。

“殿下……”賀時序低聲喃喃,而後彆過臉去,像是無顏以對。

顏慎張了張嘴,竟也發不出聲音。

他思及許多年前,小太子剛開始啟蒙,也曾端端正正朝他行禮,用還有些含糊的語調乖巧喊他“老師”。

上蒼對他的學生何其殘忍啊……

沈明燭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三公九卿對他寄予厚望,可回望他短暫半生,無一人真正愛過他。

沈明燭說得對,他們上門,總不會是好事。

他知道,可他並不在意。

他坦然接受旁人所有的惡意,眼中連一絲消沉也無,依然明媚如煦日。

是習慣了嗎?

還是……

蕭予辭指尖顫抖了一下。

還是,這人對他們從沒有過期待?

就好像,人素來隻會被在意的東西所傷害。

沈明燭仍微微笑,“你們來了這麼多人,有文臣有武將,想來,是發生了很嚴重的事。”

他笑意微斂,帶著幾分擔憂:“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