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13)(1 / 1)

忠君愛國與心之所向在賀時序腦海中進行了一場不見硝煙的廝殺,他覺得痛苦。

從前讀書,學忠孝難兩全,他那時不以為意。

可當天子的命令和他內心的道義真發生衝突的時候,他方知這是一件多為難的事。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不過是想救沈明燭。

殿下這半生已經夠坎坷了,陛下為何要下這種命令?

陛下的命令是一定要聽的,可是、可是啊……

賀時序痛苦地閉了閉眼,嘴唇不自覺被咬破,滲出淋漓血跡。

“你呢?”沈永和看向燕馳野。

“他當然也會聽你的。”沈明燭偏過頭瞪了燕馳野一眼,才鬆開捂嘴的手。

他向來溫和,連警告似地瞪人時眼神也不凶狠,大抵是太過真誠,便無端讓人泄氣,不願違背他的意願。

燕馳野彆過臉,悶悶道:“是,臣自是忠於大齊。”

語氣帶著幾分賭氣,到底沒承認忠於沈永和。

左右他這話也沒錯,沈永和也不至於因為這一句話殺他。

沈明燭微微用力,將他推向沈永和,燕馳野猝不及防下踉蹌一步,他不情願地轉過身回望。

沈明燭衝他嚴肅地搖了搖頭。

而後他看向終究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他的賀時序,微微而笑,笑容滿是安慰的溫和。

沈永和上一次來的時候身旁跟了數十個伺候護衛的人,今日孤身前來,難免顯得形單影隻。

他看向對麵用眼神交流的三人,忽而有些恍惚。好似假如沒有先帝的橫插一腳,這或許便是事實本來應該有的模樣。

眾星捧月的是沈明燭,無人問津的是他。

燕馳野咬了咬牙,最終還是不情願地低下頭,小步挪動地走到了沈永和身後。

賀時序搖搖晃晃地起身,嘴唇幾次開合,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同樣走到了沈永和身後,與燕馳野一左一右。

沈永和終於露出了一個淺淡的、微不可查的笑容。

……有什麼關係呢?

到底,最後贏的是他,坐在皇位上的是他。

顏慎、蕭予辭、江铖……效忠的人是他,就連燕長寧、燕馳野、賀時序、慶堯也必須隻能效忠他。

沈永和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出了含章宮之後不久,等候在此處的大太監伸手在燕馳野與賀時序身前擋了擋,謙卑地笑了笑,示意他們不必再跟。

而後他自然越過他們兩個,跟在沈永和身旁。

沈永和低聲吩咐:“朕每月一次的平安脈,不必讓賀時序過來。”

賀時序年輕,醫術算不得頂尖,本來替皇帝看診的活也輪不上他,因而這看似多此一舉的吩咐用意就很明顯了。

大太監躬身低聲應“是”,心知從此以後,這位本該前途無量的賀太醫便不被天子信任了,再不會有被重用的機會。

*

朝堂上的事很快傳到了今日告假在家沒去上朝的定遠將軍耳朵裡。

江铖怒極反笑:“我汙蔑沈明燭?以他的為人,還需要汙蔑?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氣勢洶洶地遞了牌子入宮,對著沈永和慷慨激昂陳詞:“陛下,臣可以與沈明燭當麵對質!”

沈永和安撫他:“何須對質?他都認罪了,朕相信愛卿。”

“可有傳言說他清白。”江铖不願退讓:“臣要讓天下人知道,沈明燭自作自受,陛下繼位乾乾淨淨。”

沈永和目光一暖:“朕知愛卿心意,此事朕自會處理,愛卿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

“朕意已決,無需多說。”

沈永和巴不得這事兒永遠不被人提起,由此涉及到先帝的真相就能永遠隱藏下去。

“……是。”江铖不甘不願。

沈永和沒有心力再去安撫,他麵色疲憊:“如果沒彆的事,愛卿就退下吧。”

“臣告退。”

從禦書房出來,江铖罵罵咧咧走在宮道上。

他不知道今天文武百官怎麼都像中了邪,居然會相信如此離奇的說法,並且還真覺得背後有某種不可言說的秘密般對此諱莫如深。

哪有什麼彆的原因?就不能單純是沈明燭愚蠢且壞?

出了皇宮,回去的路上他碰見了蕭予辭。

早朝已經結束有段時間,不知蕭予辭怎麼這時才離宮,且腳步緩慢,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整個人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蕭丞相?”江铖與蕭予辭的關係還算不錯,見狀疑惑上前喚了他一聲。

蕭予辭抬頭瞥了他一眼,便默不作聲地繞過江铖離開。

他心情糟糕極了,倒不隻是他多為沈明燭覺得可悲,隻不過他素來自負,而今發覺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裡被耍得團團轉,難免心有憤恨。

他當年投奔沈明燭,是懷著一腔報國之心去的。

他希望他的主君足夠聖明、足夠仁德,希望他是古往今來難出其一的天生帝王,而他便做個史書難尋千年一遇的賢良臣子,輔佐他的陛下,建萬古不朽之功業。

可沈明燭不是那種人,於是他乾脆利落放棄了當時的太子,改投三皇子門下。

良禽擇木而棲,他問心無愧,可他好像看走了眼,錯吧明珠當魚目。

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有些自嘲,笑自己身在局中不過一顆棋子卻自視清高。也有些怒氣,恨沈明燭把天下共主的位子當成一場兒戲。

——他自可以當個孝順兒子,那天下人算什麼?他們這些追隨者又算什麼?

“蕭丞相,你怎麼了?”江铖關心地問。

蕭予辭又一次被擋住腳步,帶著幾分煩躁,冷聲道:“讓開。”

江铖皺了皺眉,然而思及蕭予辭的狀態,他也就忍耐下來不去計較這人的態度,“何必如此煩憂?事情總是會解決的。你看,我莫名被沈明燭攀扯,不也沒放在心上嗎?”

蕭予辭冷冷地瞥了他一樣,“要翻案的是燕馳野,與沈明燭何乾?莫非你也欺軟怕硬,不敢找鎮北將軍獨子的麻煩,隻敢冤枉廢太子?”

雖然第一個提出的是賀時序,但區區一個太醫,說話的分量自然是比不上燕小將軍的。

這話帶刺,江铖也忍不下去了,“蕭予辭,你有病吧?我看你心情不好才一再退讓,你真當我怕你不成?聽起來你對沈明燭多有維護,怎麼,右相大人也覺得是我陷害?蕭予辭,人人讚你智謀無雙,我看也不過如此!”

“你不信?”蕭予辭冷笑:“沈明燭滅了百越。”

一個揮手可滅百越的人,怎麼可能輕易在謀逆之初落敗。

江铖身為本該對當年事最清楚的當事人,蕭予辭卻用如此嘲諷的語氣鄙夷他不信沈明燭清白?

笑話,沈明燭清白了,那他算什麼?

江铖怒極,爭論道:“誰能證明這是沈明燭的功勞?莫要忘了,這次同回長安的人之中還有個慶堯!”

說不定就是慶堯的功勞,而沈明燭隻是冒名頂替。

真可笑,他跟在沈明燭身邊也有七年,沈明燭有什麼本事他不知道嗎?

蕭予辭平淡地看著他:“隨你怎麼說,你要自欺欺人,在下亦叫不醒你。”

“蕭予辭,我自認沒有得罪你!”江铖瞪著他,雙目充血,可見心中憤怒。

蕭予辭對沈明燭什麼樣的看法他管不著,可倘若堅信沈明燭無罪,那他當年的證詞就必是做了偽證,這是對他人格的侮辱。

蕭予辭語氣平淡:“在下也並非懷怨才這麼說的,定遠將軍,你沒有誣告,與沈明燭沒有謀逆,二者並不衝突。在下不過實話實說,倒是將軍你,對廢太子的先入為主的惡意未免太大。”

“不衝突?”江铖冷笑:“這怎麼會不衝突?沈明燭沒有謀逆,我也沒有誣告,那難不成全是一場誤會?抑或有人做局?是先帝還是當今陛下?”

蕭予辭像是察覺不出他語氣裡的嘲諷,淡淡道:“如果是誤會,廢太子今日也不會在朝堂上認罪了。”

卻沒否認江铖的後半句。

見他確實是在解釋,江铖怒氣稍緩,他嗤笑一聲:“他認罪,是因為知道自己無可辯駁,難不成你以為先帝或是陛下就能讓他甘願入局不成?笑話,以他當初的叛逆,以他與先帝、陛下的關係,不反咬一口就不錯了。”

蕭予辭忽而皺眉,“廢太子與先帝關係不好?”

素聞先帝不喜廢太子,但廢太子對先帝也沒多少情誼嗎?

這不應當。

若果真如此,先帝是憑什麼讓廢太子心甘情願背負罵名的?

“當然,他們倆都恨不得對方去死。”

妄議皇家事,有些大不敬了,但反正此地隻有他們兩人,江铖也被激出了火氣,也就有些不管不顧。

蕭予辭再度皺眉。

江铖跟在沈明燭身邊多年,最開始是太子親衛,他的話應該是可信的。

那麼,沈明燭為何會認罪?

為何會答應那麼荒唐的要求,真打算在含章宮種地過一生?

又為何會默認皇位是沈永和的,於是“再不插手不屬於他的東西”?

蕭予辭愈發茫然。

他正打算回去好好想想,江铖再次叫住了他:“蕭丞相。”

蕭予辭頓住腳步:“何事?”

江铖道:“我聽說了,沈明燭在宮門口救了你們。”

那日他不在場,可眾口鑠金,應該是真的。

他說:“也許沈明燭這五年是有了很大的變化,我不該再用以前的眼光看他。可就算如此,我也不後悔當年投向三皇子。我有我的原因,我沒有錯,我不是叛徒。”

蕭予辭沉默片刻,後自嘲一笑:“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可有一點不對。

他好像有點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