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12)(1 / 1)

那個人是誰?

能讓一個很有可能繼承皇位的太子心甘情願自囚於冷宮,收斂他本該端坐雲端舞動風雲的才華,不惜任由自己背負汙名為宮人所欺辱,誰能有這樣的本事?

隻有一個人有可能做到。

以道德倫常為枷鎖,仗著沈明燭的仁孝,一再得寸進尺,逼迫這人答應不去插手“不屬於他的東西”。

——隻有先帝。

——沈明燭的父親。

所有人都知道,先帝疼愛三皇子,不喜皇長子。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先帝為了給當今陛下鋪路,居然對他的皇長子如此殘忍。

先帝是用什麼樣的口吻對當時的太子說出“不要插手不屬於你的東西”的呢?

是懇求,還是命令?

沈明燭當年是太子啊,名正言順的齊朝儲君,怎麼就成了肖想皇位?

那本就該是屬於他的東西。

蕭予辭臉色瞬間變得慘然:“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枉他自詡忠誠,自認對沈明燭仁至義儘,可也不知,原來這人曾遭受了這麼大的偏私與惡意。

沈明燭莫名其妙:“你怎麼了?”

賀時序酸楚地彆過臉,“所以謀逆是真的?”

燕馳野沉默片刻,恨聲道:“真的。”

——謀逆是真的,謀逆失敗是故意的。

——沈明燭確實被陷害,可陷害他的人是他自己。

“你為何……”蕭予辭神色一變再變,最終臉色難看地罵出兩個字:“懦夫!”

當時他麾下有他蕭予辭,有顏慎,有江铖,有燕長寧,不缺文臣亦不缺武將,不缺朝堂上的擁躉也不缺兵馬,再加上他的才能,即使對手是先帝也未嘗沒有一爭之力。

但他居然束手就擒,為著可笑的皇室血脈親緣,放棄了黎民百姓,連自己都放棄了。

“你嘴巴放乾淨一點!”燕馳野上前一步,拳頭緊握差點便要揮了出去,沈明燭趕緊拉住他。

沈明燭被罵了仍舊語氣溫和:“你來,還有想問的事情嗎?”

好似不論是什麼事,他都願意和盤托出。

可是不是的,沈明燭不僅是個大騙子,還是世界上最過分的混蛋。他閉口不言,一個人將這件事瞞了五年之久,讓他們像傻子一樣被騙得團團轉。

“怎麼,想趕我走了?”蕭予辭冷笑一聲,大罵道:“沈明燭,你活該,你落到今天這地步,全是你咎由自取!”

“你找死!”燕馳野怒氣衝衝地試圖上前,卻被沈明燭牢牢抓住了手腕不得寸進。

沈明恒好脾氣地應和:“嗯,是我罪有應得。”

確實是原主的錯,怨不得任何人。

蕭予辭憤怒地拂袖而去。

他素來重涵養,君子如玉,但今天路過大門時居然用力踹了它一腳泄氣,“咚”的一聲沉重巨響,大門顯得無辜極了。

沈永和躲在門後,往門與牆的縫隙內縮了縮。

堂堂一個天子,居然要如此做賊似地躲著自己的臣子,說出去未免讓人覺得可笑。

沈永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難道要他出去,看著自己的臣子與舊主互訴衷腸?

然後殺了蕭予辭,以解被背叛的怨恨?

沈永和靠在牆上,疲憊地閉上眼,忽而生出不知所措的茫然與無力來。

過了片刻,耳邊傳來沈明燭溫和的聲音:“他已經走了,陛下,你還不打算出來嗎?”

沈永和睜開眼,目光中又是一片如水般的沉穩。

他從門縫中出來,略略理了理衣袖,負手在後,便是積威甚重的天子。

“沈明燭……”他沉聲,然而許久沒說出後半句。

他張了張嘴,最終道:“父皇的事,朕不知情。”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偏愛的,他和沈明燭鬥了十九年,直到五年前沈明燭謀逆被廢,這段爭鬥才算稍稍止歇。

在他剛出生的時候,在他話都不會說、路也走不穩的時候,是他的父皇扶著他的手,帶他去觸儲君的位置。

他從前不覺得有什麼,他比沈明燭出色,父皇選擇他理所應當。即使沒有父皇的幫助,他也能靠自己當上太子,最後再成為皇帝。

可現在看來,他比之沈明燭……真的出色嗎?

原來他自以為是的優秀,全都是父皇打壓沈明燭寫就的謊言。倘若撕開這層假霧,他與沈明燭真實地兩軍對壘,也許無需多久便潰不成軍。

說不出現在是什麼樣的感覺,過往所有的驕傲被碾碎成泥煙。

他第一次認知到,和某些人生活在同一時代,也許是他們這些自詡有才者的莫大悲哀。

沈明燭眨了眨眼:“什麼事?”

他語氣平和,毫無怨懟,像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沈永和知道他現在裝傻的意思——他不會再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他會當作這事不存在,永遠不會影響繼位天子的合法與權威。

沈永和默了片刻,到底還是承了這份情,他轉移話題,說起彆的事來,“你帶回的慶堯,朕給他封了皇城司指揮使。”

沈明燭“啊”了一聲,不讚同道:“慶堯能力不止於此。”

皇城司指揮使,從五品,看似一步登天,然而皇城司向來是官二代鍍金的部門。

護衛長安,不入前線,難以奪戰功,二代們靠著父輩蒙蔭,遲早會往上升,慶堯是沒有這個機會的。

且他沒有背景,入這名利窟中,連隨隨便便一個司吏都家世不凡,他能管得住誰?

沈永和笑意淺淡:“指揮使都不滿意,難道還想當統領?”

“你知道我的意思。”沈明燭眉頭微蹙,“哪怕你隻讓他去四大營當個小兵,都好過皇城司。”

有才華的人是埋沒不住的,即使扔進荒漠裡,也能長成一棵樹,但你不能因此剝奪他的土壤,限製他的生長。

沈永和輕描淡寫:“邊境苦寒,哪裡比得上長安。”

“你清楚他不怕苦寒。”沈明燭目光清清淩淩,澄澈不帶一絲陰霾:“我不會和你爭,你沒有必要因此錯過一員大將,慶堯會是一位很優秀的將軍。你也不必擔憂他背叛,能夠堅持不欺壓百姓,又為了家人金盆洗手的人,你不該懷疑他的品性。”

他說得直白,沈永和的臉色也不太好看,片刻後,他冷笑一聲:“你既然知道原因,又何必再說?沈明燭,你應該明白,隻要有你在,我不可能重用他。”

沈明燭睜大了眼睛:“你不信我?”

“文武百官無不敬仰、有愧於你,你說你無意皇位,要朕怎麼信你?”沈永和不知道先帝和沈明燭做了什麼樣的交易,又或是用了何種手段,可先帝已經故去,他不敢賭。

親口承認自己的陰暗懦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此時還有外人在場。

他轉過身,背對著他們,“朕還沒接觸含章宮禁令,非詔不得擅出,無旨不得擅入,賀時序與燕馳野此行有功,朕便不追究了,爾等隨朕離開吧。”

誰都能看出沈明燭受了委屈,燕馳野難以忍受,為他鳴不平:“陛下……”

話還沒說出口,便被沈明燭捂住了嘴。

燕馳野“嗚嗚”地發出幾道嗚咽,忽而便失了掙紮的氣力,隻覺心中一陣悲涼。

從小到大,父親都叫他讓著表弟,他那時憤懣。

表弟哪裡需要他讓著?表弟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尊貴人物,任性驕矜,要月亮就沒人敢用星星敷衍。

可在那朱紅宮牆重重鎖住的深宮之中,他以為的金尊玉貴的小太子究竟遭受了多少委屈?

即使再聰明,沈明燭當年也隻是個孩子。

在他最需要成年人護持著長大的時候,他的母親不在了,而他的父親不愛他。

他的父親有更為喜愛的孩子,為了那個比他小了兩歲的孩子,他的父親對他苦苦相逼,直到他徹底死心,斂去一身風華,與荒涼為伴。

賀時序也愣了一下,他是個太醫,與政治上不算敏銳,他不知道為何沈明燭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沈永和還不肯信,分明在場中誰都能看出謀逆是一場先帝主導的陰謀。

殿下都願意不翻案了……

殿下都說無意皇位,不會與陛下相爭了……

他來不及多想,跪地懇求:“陛下,殿下身中瘴毒未解,請陛下允臣入住含章宮為殿下治療。”

抬腳準備離開的沈永和頓住腳步,他轉回身,望向燕馳野與賀時序的眼神中有他們看不懂的一抹晦色。

沈永和問:“賀時序,你要抗命嗎?”

燕馳野也就罷了,賀時序,你是朕的人啊。

朕將隨行、監視的命令交給你時,你對朕發過誓的。

你說為朕儘忠,雖死何妨,現在你要背叛朕了嗎?

賀時序沒聽出這是一場試探,他叩首,字句都真誠:“求陛下允臣為殿下解毒,待瘴毒解後,臣即刻搬出含章宮,無陛下之命,再不踏入一步。”

沈明燭的手還捂在燕馳野的嘴上,他看了看正在掙紮著想要說話的燕馳野,又看了看跪伏在地的賀時序,而後他看向沈永和神色莫辨的臉……

沈明燭深深歎了口氣,遺憾自己怎麼才生出兩隻手。

“賀時序。”沈永和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如果朕不準呢?”

賀時序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臣、臣……”

他脫力般的癱倒在地,竟是連跪都跪不穩。

他額頭上涔涔冒著冷汗,身子卻像是冷得發抖,眼神左顧右盼,慌張到了極點。

半晌,他顫聲道:“臣遵旨。”

賀時序低著頭,目光倉皇,死死盯著地麵,連餘光都收緊。

不敢看沈明燭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