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九級磑磑丹陛,沈永和居高臨下俯視著大殿中心超塵拔俗、風塵物表的矯矯青年,神情晦澀難明。
他眼神中忽有凜然殺意,然而快速閃過,不為人所見。
文武百官俱都忘了禮數,近乎失禮地抬起頭,怔愣地望著沈明燭。
一個月前,他們還在遺憾沈明燭偏偏犯下了謀逆大罪,成了廢太子,與皇位無緣,永遠戴罪之身。
可是如今,有人說當年事是有人陷害,沈明燭比誰都無辜。
這要怎麼辦呢?
替他洗清這莫須有的罪名,將他的名字重新載入皇室族譜,然後呢?要把從前的太子之位、如今的天子皇位一並還給他嗎?
不,當今陛下也是個好皇帝,且皇朝不宜動蕩。
那就視而不見將錯就錯,任由沈明燭背著這罪名繼續被囚於含章宮,讓一切重回正軌?
看起來似乎不錯,可這對沈明燭不公平。
不能這麼對他的。
這個人在生死關頭挺身而出救了他們所有人,又任勞任怨冒著生命危險去了百越,讓大齊百姓免受饑荒之苦。
憑他的才華、他的品性、他對他們的恩情……
沈明燭不該困宥深宮,不該藏巧於拙,不該身負罵名。
雖然還未調查,但他們似乎已經認定沈明燭是無辜的了。
沈明燭眼神茫然。
“你在說什麼?”他疑惑地看向賀時序:“我不覺得冤枉。”
賀時序沒理會,他深深叩首:“陛下,殿下從未謀反,是由小人陷害,請陛下明察。”
這是他的私心。
他知道已經蓋棺定論的罪名難以推翻,他知道陛下不會願意為沈明燭正名,所以他沒在密信裡寫。
他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才能為他的殿下掙來幾分離開含章宮的機會。
賀時序不是蠢人,他知道如果替沈明燭翻案定然會牽扯到當年指認這人、如今已經是定遠大將軍的江铖。而如若沈明燭無罪,或許還會危及陛下的地位。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他沒想背叛沈永和,他仍舊忠於他的君主,可是……
——可是啊,在朝堂的短暫動蕩和沈明燭的後半生之間,他希望這位命運多舛的殿下可以過得好一點。
——惟願殿下平安康泰,事事順遂,得償所願。
沈明燭眉頭微蹙,他糾正:“沒有人陷害,就是我乾的,我謀反了,隻是失敗了而已。”
沈永和也沒有理會,他隻看著跪伏在地的賀時序,語氣冷淡:“你是要朕,以人子的身份,指責先帝斷案有誤?”
子不言父過,臣不彰君惡,沈明燭的罪名是先帝在位時親自審判處置的,那就絕對不能有錯。
皇帝的臉麵,比一件事的對錯、一個人的清白都要重要許多。
更何況大齊以孝治國,祖宗之法尚不可變,他身為人子,斷斷沒有推翻先帝所下判決的理由,就連大臣們都不能以此指摘他。
這是他最好的擋箭牌,先帝已經死了,成就了沈明燭永遠都難以越過的名不正言不順。
“先帝聽說殿下謀逆時,曾痛心疾首涕淚而下,若知道殿下並無此心,還不知該有多欣悅。”賀時序堅定道:“陛下,先帝是被歹人蒙蔽的,還請陛下勿要一錯再錯啊。”
“你放肆!”這話有些大不敬了,沈永和憤怒地一拍桌案,“翻案可不是你空口無憑就能翻的,你可有證據?”
賀時序抬頭,滿臉義無反顧的決絕:“臣無證據,可臣願以性命做擔保,若謀逆一事並無蹊蹺,臣願領一死!”
沈明燭緩緩張大了嘴巴:“啊?”
他怎麼也沒想到回來路上沉默寡言的賀時序一到長安就鬨出這麼大的事情來,“不是,你是聽不到我說話嗎?我說我不無辜!我認罪!”
站在他旁邊的燕馳野忽然往前一步,撩開衣擺一同跪在賀時序身邊。
他字字鏗鏘:“臣也願意,若不能證明殿下之清白,臣與賀太醫同死。”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已經認定了沈明燭無罪,如果不能找到證據還沈明燭清白,他寧可死。
沈明燭:“……”
沈明燭麵無表情:“我不清白。”
“陛下,他們倆喝多了,我帶他們下去醒酒。”沒等沈永和同意,沈明燭上前一手抓住一人的後領,轉身拖著就走。
他好像從來都沒守過所謂的君臣尊卑,對待沈永和永遠從容不迫、不卑不亢,連禮節都不正式。
偏偏這幾次見麵要麼是他幫了沈永和,要麼是沈永和有求於他,讓沈永和連責怪都沒有理由。
應該感謝沈明燭的退讓嗎?
沈永和沒有阻攔,任由他們走出大殿。寬大的龍袍下,手掌早已緊緊攥在一起,指甲嵌入掌心。
不,有什麼好感謝的呢?
他若死在百越,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
沈明燭拉著兩人回到含章宮。
他離開了兩月,與他走前相比,宮內的變化不小。那些荒涼破敗一掃而空,慢慢也有了點人氣。
而最讓他驚喜的是,他清理出來還未來得及種植的那塊地居然已經一片嫩綠。
沈明燭不大能分辨出這是什麼菜,但綠油油的顏色讓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兩個看家的小太監察覺到動靜出來。
他們不知道沈明燭已經回來,聽到聲音心裡還有些惶恐,及至看到人才歡喜起來:“見過公子。”
自被沈永和說過之後,他們便改口不稱“殿下”了。
“你們好厲害。”沈明燭讚歎,他自然地伸手在燕馳野兜裡掏了掏,拿出兩錠銀子塞到他們手裡,“你們好會種地,以後這塊地就拜托你們啦。”
他目光澄澈,語氣懇切,字字都真誠。
兩個小太監對視一眼,沒猶豫太久就收了下來,“謝公子賞。”
“不是賞。”沈明燭認真道:“這是你們應得的,會種地的人都了不起。”
他眉眼彎彎:“我還不會,可以教教我嗎?”
他好像全然忘記了早朝時的事,氣勢洶洶把賀時序、燕馳野兩人拉了出來,而今卻不曾有表示。
賀時序喃喃地喚他:“殿下……”
這是不費朝廷一兵一卒三日覆滅百越的天驕啊,怎麼可以和太監學種菜?他不該沾染煙土,他就該永立雲端。
沈明燭皺了皺眉,“彆叫我殿下了,我不是。”
他在這之前並不在乎彆人怎麼稱呼他,是“大少爺”抑或是“公子”,或者是“殿下”全都無所謂。
但他如果知道這兩人今日會在朝議上試圖將“殿下”這個稱呼按在他頭上,他一定會早點阻止!
“明燭。”燕馳野委屈巴巴:“你為什麼不讓我們替你翻案?”
沈明燭無奈:“還說我呢?你們做這個決定前,怎麼沒事先和我說?我差點沒被你們嚇死。”
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他情緒一直都淺淡,極少有大起伏,但這次確實有出乎意料的驚訝。
燕馳野固執地追問:“你還沒說為什麼,你就甘心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
沈明燭歎了口氣。
他側過頭,看向大門處,再添三分無奈:“想聽可以光明正大地來聽,蕭丞相。”
燕馳野猛然抬眼,神色因警惕而緊繃。
他身為武將,耳聰目明,然而竟然還比沈明燭後一步察覺到來人。
大門處多了一角衣袍,蕭予辭從側邊走了出來。
他孤身一人來此皇宮偏僻角落,如同赴一場難以訴諸於人的約。
昨晚下了一場雨,沾了水汽的風帶著微微的蕭瑟寒意,吹動他寬大的衣袍,隔著幾片蕭蕭落下的葉,蕭予辭遙遙望向沈明燭。
“我也想知道是為什麼,看在過去主仆一場的情分上,殿下可否為我解惑?”
“都說了不要叫我殿下。”沈明燭困惑:“哪有為什麼,我不是說了,當年的案子沒問題,都是我做的,沒冤枉我。”
燕馳野不假思索:“我不信。”
蕭予辭低嗬一聲,輕聲道:“殿下你看,連他都不信,你覺得我會信嗎?”
“喂,什麼叫‘連我都不信’,我怎麼了?”燕馳野怒瞪了他一眼:“你什麼意思,你覺得你自己很聰明嗎?”
“不,我當然不敢這麼想。”蕭予辭自嘲地笑:“我要是聰明,怎麼會連殿下想做什麼都看不出。”
蕭予辭說自己不聰明,這話要是傳出去,全天下的人都得承認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蕭予辭往前邁了一步,抬眼望向沈明燭,像是再逼問:“殿下,你的目的是什麼呢?你救了滿朝文武,滅了百越,為大齊的百姓埋了一粒生的火種,你做了這麼多,難道對皇位就沒一點想法?”
他再度往前一步:“你難道不想為自己正名,不想奪回本該屬於你的皇位,不想重新位於萬人之上、享無邊榮華?”
你嘗過眾星捧月、一呼百應的滋味的,你有天縱之才,難道就沒有與之匹配的抱負?難道你就甘心在這荒僻一角,守著一塊破地度過餘生?
沈明燭思忖片刻,如實道:“不論你們信不信,我確實無意皇位。”
他說:“我答應過一個人,我會好好待在這裡,種地、養魚,過自己的生活,不去插手不屬於我的事情。”
含章宮養不了魚,但他還可以好好種地。
燕馳野、蕭予辭、賀時序,還有剛走到門口的沈永和。
聽到這句話的人全都齊齊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