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10)(1 / 1)

最後隻有沈明燭、賀時序、燕馳野三個人去吃飯。

他們到了慶堯推薦的酒樓,要了一間包廂,沈明燭毫不客氣地拿起菜單開始點菜,半點沒有被請客的含蓄。

小二為他們擺好碗筷,“得咧,三位客官稍坐,好菜馬上就來。”

——沈明燭雖然點的數量不多,但都是貴菜,無怪小二這麼熱情。

燕馳野翻了個白眼:“你倒是一點兒不客氣。”

沈明燭故作懇切:“我吃什麼都無所謂,但不能虧待了表兄。”

一看就是在裝模作樣。

他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水,剛遞到唇邊正要喝,忽然側過頭嘔出一口血來。

然而他的手沒有半點抖動,茶杯被穩穩地放在桌上,一滴水都不曾灑出。

“殿下!”

“沈明燭!”

賀時序與燕馳野吃了一驚,還未反應過來便猛然起身,快步走到沈明燭身邊。

賀時序的手按上了沈明燭的脈搏。

沈明燭反而最不當回事,他神色不見慌張、不見驚恐,仿佛隻是一件尋常小事。

他隨意地擦了擦唇角的血漬,滿口血腥味讓他有些難受。

沈明燭繼續他吐血前做了一半的事——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

正想著要吐到哪裡好漱漱口,便見前方遞來一隻空壺。

沈明燭含著茶水抬眼,目光撞入燕馳野滿是擔憂的眼神,他彎了彎眼睛,才低頭將摻著血的茶水吐了出來。

“你怎麼了?”燕馳野緊張地問。

“我很好啊。”沈明燭隨意道:“可能是水土不服吧,我覺得這口血吐出來我舒服多了。”

燕馳野臉一黑:“什麼水土不服還會吐血?沈明燭,你能不能對自己的身體上點心!”

“點心?什麼點……”沈明燭隨口配合想要開個玩笑,然而看見燕馳野鐵青的臉色,最終還是訕訕閉嘴。

他難得乖巧:“我錯了,我不說了。”

燕馳野險些沒崩住神色,他怕自己心軟,彆過臉不去看不靠譜的沈明燭,問正在把脈的賀時序:“什麼原因?”

賀時序低垂著頭,看不清臉色,唯有帶顫的聲音泄露了心裡的不平靜:“是毒。”

“什麼?你中毒了?什麼時候中的毒?誰乾的?”燕馳野震怒,仿佛沈明燭此刻隻要說出一個名字,他就將不惜一切代價提著劍殺了那人。

沈明燭想了想:“應該是瘴氣吧。”

“你是說百越密林的瘴氣?可為什麼隻有你有事?”

燕馳野現在知道了沈明燭曾帶了三百人馬在密林裡打出了一場極為漂亮的戰役,在半個時辰前,他還在因此而震撼,而與有榮焉。

可他現在寧願沈明燭沒有這份斐然功勳。

回答這個問題的是賀時序,他的頭垂地愈發低了,語氣也帶上了哽咽:“是我無能,對不起,殿下。”

在還沒發現草藥之前,沈明燭進入密林,靠的是他準備的解毒丸。

可解毒丸解不了瘴氣毒,隻能暫時壓製,毒素便全都堆積在體內。

他和沈明燭都中毒了,可他此行不過是個拖累,比不得殿下操勞,又是指揮又是親身作戰,毒素早已流轉全身。

他手忙腳亂從藥箱裡拿出解毒丹,顫抖地取出兩粒讓沈明燭服下,“殿下,您再堅持一段時間,我采了很多草藥,等回到長安,所有同僚一同鑽研,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的。”

“問題不大。”沈明燭就著茶水服藥,而後安慰道:“實在不行,你多給我一些你的這種解毒丸,我毒發的時候就吃一顆,隻要一直壓製毒素,那和沒中毒有什麼區彆?”

“能一樣嗎?”燕馳野好似氣極,指尖都在微微顫抖,他吼道:“萬一解毒丸沒有作用了怎麼辦?而且,一輩子吃藥,你覺得是什麼好事嗎!”

他吼得大聲,眼眶微紅,沈明燭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沈明燭唯唯諾諾:“我錯了我錯了,我又錯了,我保證我不說了。”

燕馳野狠狠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彆過臉去,“沈明燭,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包廂在二樓,樓梯被腳步聲踏響,小二輕快雀躍的聲音傳來:“客官久等,菜來……”

他進了包廂才發覺這份怪異的氣氛,尤其賀時序和燕馳野還一左一右站在沈明燭身邊,臉色一片死了人般的沉重。

小二聲音都放低了,小心翼翼補上最後一個字:“……了。”

沈明燭左看看右看看,最終還是開口道:“勞煩了,你放在桌上吧。”

“誒好。”小二眼神也不敢亂看,迫不及待放下兩道菜就趕緊出了包廂,甚至沒發現地上殘留的血跡。

小二走後,包廂裡沉默了許久。

沈明燭實在受不了這個氣氛,試探地提議:“菜快涼了,要不我們……先吃?表兄,這可是我們分彆前的踐行宴,你彆光看著啊。”

燕馳野坐回位子上,“不是踐行宴。”

沈明燭禮貌地發出疑問:“啊?”

燕馳野仍不看他,語氣悶悶:“我不回北境了,我跟著你,去長安。”

沈明燭中毒,要他怎麼放心離開?

*

齊朝多了一塊土地,這已經不能再瞞著臣子了。

上早朝的時候,沈永和讓百官舉薦一人治理百越。

他說的輕描淡寫,隻說百越歸降,半點沒提過程。

百官一陣嘩然。

前一天他們還在為如何與百越建交而憂愁,今天就說百越是他們的了?究竟是他們昏迷了數十年,還是昨天晚上有天神下凡?

這當然是件大好事,可這事兒來得太過離奇,實在不能不讓他們警惕。

顏慎歎了口氣。

他出列:“陛下,沈明燭一人滅百越,解朝中燃眉之急,臣請旨,請陛下重賞。”

竊竊私語聲驟停。

——原來是沈明燭。

一時間好似連開疆擴土的喜悅都降下去許多,都是比猴精的人物,在場的人誰猜不到,一開始讓沈明燭去,本就是讓他去送死的。

放在以前,沈明燭的生死他們毫不在意,可自宮門那場異變之後,也許是因為救命之恩,也許還有彆的原因,但他們確實再難以平常心對待關於這人的一切消息。

事情終究往他最不願意的方向發展。

沈永和語氣不變:“依右相之見,朕該如何賞他?”

顏慎踟躕,一時未有言語。

“陛下。”蕭予辭道:“百越雖是彈丸小弟,可其土地肥沃,糧食一年三熟。沈明燭未費我朝一兵一卒拿下百越,此等功勳,臣請陛下封侯。”

沈永和臉色稍霽,不等百官商議便蓋棺定論,“準,著禮部擬個封號。”

侯爵之位而已,空有地位沒有權力,無非是付出一些金銀,便是給這人一個閒散王爺的職位又如何?

而最令他滿意的是,蕭予辭是為庶民沈明燭請旨,而非廢太子。他與沈明燭之間,早就隻有君臣尊卑,再無兄弟情誼。

“陛下,臣有一問。”一言官出列,躬身行禮,神色端正肅穆。

依沈永和的經驗,這通常代表對方說的不是什麼好話。

果不其然,言官道:“道遇虎,遣一稚童開路,此為殺人乎?”

——路上遇到了猛虎,讓一個幼小稚嫩的孩子上前打虎開路,這算不算殺人?

言官又問:“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陛下派遣沈明燭出使百越,為何不曾朝議決斷?為何不曾明文下旨?臣忝為朝廷命官,竟分毫不知,臣失職。”

哪裡是“臣失職”,這話裡話外,全都在說“陛下無禮”。

沈永和含怒:“朕要派個人做事,還需要經過你的同意?”

言官毫不退讓:“此為濫用私刑,恕臣難以從命。”

他不是為了維護沈明燭,是在堅持自己的原則。

今日沈永和能為了殺沈明燭故意給他一個送死的任務,他日這種手段就會被用在彆的同僚身上。

巍巍皇權,予取予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不該變得這樣卑劣,這是不對的。

他知道這話注定引得陛下不喜,可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是言官啊,忠臣之事君者,莫先於諫。順道而行,縱死何懼?

“此事毋需再議。”沈永和目光冰冷,卻也奈這人不何。

是他自己決定要當仁君的,是他自己決定要治下寬仁、從諫如流,留千古美名。倘若因言語冒犯怪責臣子,那無疑成了一場笑話。

蕭予辭輕咳一聲,打圓場道:“沈明燭身無官職,陛下不過尋人辦點私事,曲大人言重了。”

朝堂上從未因大齊多了一塊地盤而如此氣氛怪異過,分明是件足以大醉三日的喜事,偏偏卻難以輕鬆地快樂起來,心中莫名沉重。

就連被推舉出來的治理百越的大臣都神情尷尬,好似搶了彆人的功勞般無所適從。

如果沈明燭是個單純的臣子,他會因為這一個功勞青雲直上,而不是隻一個空有其名的侯位敷衍了事。

偏偏他姓沈,偏偏他所犯是謀逆大罪,偏偏他是廢太子。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會發生轉圜。

*

又是一月,沈明燭完成任務歸長安。

這回不像他走時的悄無聲息,滿朝文武都做好了相迎的準備,沈永和為此專門延長了早朝。沈明燭的功勳已無法遮掩,他心中固然不願,卻也隻能顧全大局。

沈永和有賀時序這個內應,對這趟多出來的燕馳野、慶堯等也不多詫異,他端坐高台之上,麵色如常,含笑道:“諸位此去辛苦了。”

“陛下!”賀時序忽然跪倒,刹那紅了眼眶,“臣請陛下徹查殿下昔日謀反一事,殿下是冤枉的!”

所有人猛然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