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時序也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他鬆了口氣,將藥箱重新背好,板正行了個禮。
賀時序道:“見過燕小將軍。”
燕馳野上下打量看了他半天,“你認識我?你是誰?”
“兩位燕將軍鎮守北境,令狄戎不敢來犯,在下仰慕許久。曾與小將軍有一麵之緣,當時人多,小將軍怕是沒看到在下。”
賀時序說的含蓄,沒說那一麵之緣是在宮中宴會上。
沈明燭替他解釋,言簡意賅:“他叫賀時序,是個太醫。”
燕馳野尚沒有太大反應,山賊群中先一陣嘩然。
凡大齊子民,誰沒聽過幾個“燕將軍”的故事?將門世家,百姓未必知道如今的燕將軍是哪位,但一定知道,這個稱呼屬於他們的保護神。
山賊們都有一個從軍的夢想,而“燕將軍”是夢想最高處的仰望。尚且不敢奢望能成為燕將軍第二,隻要能見他一麵,便也死而無憾。
慶堯眼中也驚疑不定,他小心翼翼地問:“恩人,你是王爺嗎?”
他記得剛剛燕馳野喊他“沈明燭”。
“沈”是國姓,聽聞當今陛下正值壯年,應當不會有這麼大的兒子。
沈明燭一本正經:“不是,我隻是個庶人。”
慶堯覺得沈明燭是在開玩笑,他沒忍住彎了彎嘴角,“恩人,我不會說出去的。”
雖然這姓不是皇室專用,但燕小將軍的表弟,怎麼可能是平民?
燕馳野嗤笑一聲:“裝模作樣。”
“不啊,我認真的。”沈明燭語氣輕快:“我五年前謀反失敗,被剝奪皇室身份,貶為庶人啦。”
燕馳野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許久未見的表弟一身貴氣,翩翩如玉,但他確實不是昔年尊貴無雙的太子殿下了。
燕馳野嗤笑的神情變得僵硬,吊兒郎當的姿勢也維持不住,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放,不自覺就站成了軍姿。
……真奇怪,他心虛個什麼勁,本來就是事實。
賀時序也一陣慌張,低著頭眼神閃躲,不敢去看沈明燭。
慶堯不知緣由,詫異地重複:“失敗?”
他無所謂沈明燭是否謀反,隻疑惑這句“失敗”。
從來打仗最終勝負都將歸於軍力的比拚,在軍備、武器水平都相差無幾的情況下,往往起決定作用的就成了兵力數量。
“以弱勝強”四個字看起來簡單,但縱觀史書,能做到的無一不是當世名將。
沈明燭能在他人的地盤、陌生的地勢、指揮著從未受過訓練的三百山賊拿下百越,在慶堯看來,說是戰神謀聖也不為過了。
這樣的人謀反居然會失敗?
是五年前沈明燭的能力不足,還是這個世界就是變得這樣離譜,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湧現了一群蓋世奇才,以至於連恩人這樣的人物都排不上號?
慶堯:“……”
他寧願相信是前者。
但慶堯對皇家事知之甚少,賀時序卻勉強算個親曆者,慶堯這麼一說,他也反應過來不對勁了。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殿下,莫非當年是有人陷害你?”
他越來越不相信沈明燭會是大奸大惡、大愚大猖之徒。
一個聲色犬馬、靡費無度的人,怎麼可能五年時間就變成一個聞融敦厚的仁義君子?
即使性子能夠改變,難道這些才華是一朝一夕能夠培養起來的嗎?
如今他能三天時間輕易拿下百越,能輕描淡寫分化原有部落培養起新的大祭司,如此手段,當年他是太子,又有鎮北大將軍做後盾,難道就拿不下一個大齊?
賀時序不信。
他想,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燕馳野聽得莫名其妙:“你們在說什麼?”
怎麼就扯到當年謀反了?
再說了,當年事已經蓋棺定論,人證物證俱全,沈明燭自己都認罪了,哪來“陷害”一說?
“沒什麼。”沈明燭慢吞吞:“表兄怎麼來了?”
燕馳野撓了撓頭,沒好氣道:“不是你給父親寫信,說你要出使百越?父親能不讓我來幫你嗎?”
沈明燭連連點頭:“原來如此,多謝表兄,表兄來得及時。”
燕馳野抱胸,高傲道:“怎麼?恰好有事兒需要拜托我?”
“這倒不是,是表兄來得再晚一點,我們就要走了。”
燕馳野:“……”
這是不是陰陽怪氣、正話反說、冷譏熱嘲?
以前沒發現,他這表弟這麼牙尖嘴利。
慶堯忍俊不禁。
賀時序也想笑,然而他艱難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五年後,他自認為對沈明燭的了解多了一些。
這人進退有據,說話溫聲有禮,待人處事無不妥帖。
這人極有禮貌,極守分寸,永遠能設身處地,因此從不讓旁人為難。
可是原來,沈明燭不全是這樣的。
他也會開玩笑,會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會故意讓人下不來台,逗得人惱羞成怒,而後擺出無辜的神色,眼神漾著狡黠的光。
即使做了壞事,旁人也不忍心怪他。
但是……
但是他跟在沈明燭身邊這麼長時間,從來沒有擁有過這樣親昵的一麵。
仰頭日上三竿,陽光熾熱,他卻忽而渾身發冷。
賀時序突然意識到,沈明燭看似柔軟,其實堅定理智得可怕。
這人心中自有一套親疏遠近的標準,可沒有人知道評分細則。
讓他即使想要往前都找不到方向,隻能原地徘徊,祈求這人一次垂青。
燕馳野如同炸毛的貓,大聲嚷嚷:“我收到信就來了,馬不停蹄!你憑什麼嫌我來得晚!換成誰這都是最快的速度!”
“不敢不敢。”沈明燭連連擺手,故作惶恐:“不是你來得晚。”
燕馳野臉色剛緩和一點,沈明燭慢悠悠補充:“是我動作太快了。”
燕馳野:“……”
不還是他來得晚的意思嗎!
“不對啊。”燕馳野狐疑:“你這麼快就和百越談好了?”
沈明燭痛快點頭:“嗯。”
“百越同意了?”
“對。”
“沒有提出彆的條件?沒有為難你們?”
“沒有。”
燕馳野百思不得其解:“你怎麼做到的?”
沈明燭認認真真:“以理服人。”
燕馳野臉色一黑。
慶堯險些笑出聲來,他輕咳一聲,忍住笑意,拉著燕馳野到一旁小聲解釋。
畢竟作為有一定軍事能力,又親自參與了這場戰役的人,大概除了沈明燭,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情況。
他們兩人在角落裡嘀嘀咕咕,燕馳野時不時轉頭看沈明燭一眼,眼神因震驚而呆滯,顯得有些傻氣。
“表弟……沈明燭。”燕馳野神情恍惚:“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
沈明燭一本正經:“這五年裡,我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夜深了還不就寢,便是夢中也在默念兵法,就是不敢墮了表兄的聲名。”
“真的假的?”燕馳野有些感動,沈明燭明麵上對他們不冷不熱,難道心裡這麼惦記他們嗎?
沈明燭毫不猶豫:“當然是假的。”
燕馳野:“……”
他咬牙切齒:“沈明燭,我要是再信你的鬼話,我就是狗!”
未曾料到自己白跑一趟,燕馳野頗有些沮喪:“既然你們這邊結束了,那我也回去了。”
沈明燭挽留:“多年不見,表兄,一起吃頓飯吧?”
慶堯介紹:“我知道有家店味道很不錯,就在前麵那座城,進了城門右轉就是。”
燕馳野想了想,提起精神:“也好。”
他感歎:“確實好久沒見了,上一次見麵時兵荒馬亂,也沒機會說上話,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
沈明燭微笑:“你才比我大兩個月,表兄。”
“大兩個月也是大!”自覺扳回一城,燕馳野神清氣爽:“走吧,去吃飯。”
沈明燭虛心請教:“表兄應該帶夠錢了吧?”
沈永和對他還算大方,盤纏給得足,但他在江南時把錢幾乎全給了顧央,已經沒錢下館子了。
燕馳野剛要答,忽而往前走的腳步頓住,他難以置信地轉頭問:“你專程喊我吃飯,該不會隻是為了讓我付錢吧?”
不是說好久不見嗎?難道就沒幾分想念?
沈明燭讚歎:“你真聰明。”
燕馳野:“……”
燕馳野麵無表情。
沈明燭熱情招呼:“大家一起吃頓飯再上路吧?我表兄請客。”
像是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是燕馳野請客。
……也知道燕馳野是他表兄。
沈明燭這話說的怪不吉利的,賀時序覺得自己應該附和地笑一笑,然而他心底一陣陣泛著苦澀,隻能勉強扯出幾分搖搖欲墜的蒼白弧度,“殿下和小將軍感情真好。”
啊?感情好嗎?
燕馳野回想起見麵以來兩人的對話,憤憤地想要不是有這表兄弟的名頭撐著,他早就動手了!
然而他不知道他現在的表情有多得意,連脊背都不自覺挺直了許多。
燕馳野輕哼一聲:“要是錢不夠,我把我自己押在那,斷不會讓表弟你吃白食。”
沈明燭欣然應允:“那就太好了。”
極其沒有良心。
沈明燭看向慶堯,“一起去?”
慶堯遲疑地搖了搖頭,笑道:“恩人你們先去吧,我有些話有大家交代一下。”
這些人從前當山賊時怎麼隨心所欲他管不著,但是既然決定要以軍人的身份回長安,他就絕不允許他們丟沈明燭的臉。
沈明燭能看出他的用意,他也沒阻止,笑著指了指燕馳野,“那你們一會兒跟上哦,自己點吃的,錢記燕小將軍賬上。”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些人會是“慶將軍”的第一批擁躉。
這支軍隊的地基將在此刻成型,有什麼樣的規矩,什麼樣的堅持,什麼樣的軍紀——就看慶堯等一下會對他們說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