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8)(1 / 1)

因著發現的時機還算早,火勢還未曾蔓延,在眾人的努力下,火焰很快被撲滅。

兩個小孩兒飛奔著撲倒慶堯的懷裡:“爹爹!”

他們一左一右,在慶堯耳邊小聲解釋:“爹爹不難過,我和妹妹回來啦,是這個哥哥救了我們哦。”

慶堯發現孩子丟了的時候尚且足夠鎮定,這時卻紅了眼眶。

他揉了揉兩個孩子的頭頂,“撲通”一聲用力跪下,誠懇叩首:“在下慶堯,多謝恩公救我一雙兒女。”

“快請起,應有之義,何須言謝?”沈明燭將他扶了起來。

慶堯抬頭去望。

伴著身後未散的餘燼白煙,襯得沈明燭如仙人降世。

拋去一刻鐘前的驚險與焦急,這應當是很尋常的一次會麵,可命運總是這樣奇妙,分不清是那一次的巧合,就徹底改變了你我的一生。

但那都是許久以後回望過往才能發覺的事了。

慶堯是有些機敏在的,他問:“恩公來百越可是有事要做?我能幫上忙嗎?”

就像他是為了救孩子一樣,錯非很重要的事情,誰也不會自討苦吃圖被毒一回。

沈明燭一本正經:“百越對我朝不敬,我負皇命而來,令其歸順。不從,則滅其國。”

賀時序震驚。

這是可以直說的嗎?

三百山賊震驚。

開玩笑吧,大齊要滅百越,就派兩個人來啊?

唯有慶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抱拳一禮:“願為恩公效犬馬之勞。”

“言重了。”沈明燭拿出草藥給他介紹:“隻需將此佩戴在身上,即可免瘴氣之苦,介時,大軍便能長驅直入。”

賀時序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好像有誰說過,又被誰否定了似的。

三百山賊鬆了一口氣。

就說嘛,肯定不止這兩人,不過大軍在哪兒呢?

他們左右張望,忽見沈明燭與慶堯都若有所思地轉頭看向了他們。

山賊們渾身一僵。

從小到大腦子沒有這麼靈光過,他們猛然意識到了這眼神的意味。

——大軍竟是我自己。

*

賀時序是沈永和專程安放在沈明燭身邊的探子。

自這兩人離京之後,每隔三日,沈永和會收到賀時序寄來的信件,上麵詳細記載了沈明燭幾日來的行動。

一開始還算正常,諸如沈明燭流連江南善心大發救人這種事,雖然讓他有些煩躁不安,但多少還能理解。

但從上一封信起,場麵就逐漸進入到了一種他難以想象的狀態。

什麼叫沈明燭從百越的祭祀禮上、於千百人中救了兩個孩子全身而退?

然後這兩個孩子正好有一個雖是平民出身但很有能力,仿佛是天生將才的父親,接著沈明燭與這慶堯一拍即合,兩人帶著三百山賊對百越宣戰?

什麼叫沈明燭天縱之才,雖以少敵多且對地形不熟悉照樣能打得百越節節敗退,不出三日就舉族投降?

沈永和覺得在密林外再難寸進的他就像個笑話。

百越曾經讓他困擾了這麼久,他多少回輾轉反側惦念著百姓口糧難以入眠,多少次與蕭予辭商議、糾結又一次次推翻……原來全都不敵沈明燭三天。

沈永和神情自嘲。

有時候,對於一個人有怎樣的情感,從字裡行間就能看出來。

感情是這世上最難藏的東西,捂住嘴,閉上眼睛,但哪怕隻是抬手寫下對方的名字,從每一道撇捺鉤折裡,都能看出數不清的溫柔繾綣。

沈永和知道,那是一個追隨者對信仰之人最虔誠的敬慕與崇拜,是一個……臣子對主君足以獻上生命的忠誠。

他親手將賀時序送到沈明燭身邊,從今以後,他再不敢用賀時序。

“陛下?事情不順利嗎?”蕭予辭看著沈永和複雜的臉色,疑惑地問。

整個朝堂隻有沈永和、蕭予辭、顏慎三人知曉沈明燭出使百越一事,顏慎本就不讚同,沈永和若是想找人商討,隻能找蕭予辭。

沈永和沒像往常一樣直接把信遞給蕭予辭讓他自己看,而是輕描淡寫地複述:“賀時序說百越降了,讓朕派個管理的大臣過去。”

蕭予辭一怔,喃喃道:“果真降了?”

其實看上一封信時他就已有猜測,但這一天真的到來,勝利如此輕易而明顯,他卻莫名有些悵然。

“左相在想什麼?這不是一件好事嗎?”沈永和平淡地問。

大齊收複百越當然是件大喜事,可你未露笑顏。

你在憂慮什麼?你在思索什麼?還是……你在遺憾些什麼?

左相啊左相,你會成為第二個賀時序嗎?

蕭予辭反應過來,他意識到這又是一次試探。

他從不畏懼試探,但最近的次數委實有點多了,讓他心裡亂糟糟的有些煩躁。

他垂眼:“自然是喜事,臣謹為陛下賀。”

*

沈明燭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他在打服了百越後並沒過多插手這處地方的治理,而是扶持了一個聽話的大祭司。

又給最近的州府傳信,亮明身份,請他們暫時接管,及至朝廷的指令下達。

等這一切做完後,沈明燭就準備返程了。

臨行前,在密林外,慶堯帶著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與沈明燭道彆。

他抱拳:“再次謝過恩人,願恩人一路順風。”

沈明燭眉眼柔和,忽然問:“你要不要和我回長安?”

他神色認真:“以你之才,統領三軍的大將軍也當得,你想不想試試?”

慶元與慶滿聞言頓時星星眼地看向慶堯。

大將軍,多大的誘惑,然而慶堯沉默了。

妻子目光滿是愛意和信任地望向他,握住他的手,“夫君,不論你去哪兒,我都支持你。”

慶堯艱難地朝她笑了笑。

“不敢欺瞞恩人。”慶堯苦笑著說:“我本也是土匪,也曾占山為王,當過幾年寨主。後來三生有幸,認識了我的妻子,這才決定金盆洗手,找個活計養家。此等出身,怕是擔不起恩人厚愛了。”

他回拉住妻子的手,艱難道:“晚娘,我再無事瞞著你了,你若介意……若是介意……”

晚娘朝他柔柔一笑:“夫君,我早知道了,可你當山大王時,也隻劫富濟貧,從未對窮人下手,不是嗎?”

慶堯眼神慌張:“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小滿出生後。”晚娘依偎在他懷中:“我知道你當過山賊,可我也知道,你是個英雄。”

他當寨主時不曾欺壓弱者、不曾魚肉百姓,後又為了她解散山寨,將那段顯赫但不算光鮮的過往塵封,閉口不言再不提起。

可這時為了他們的子女,又再次舉起刀槍。

她怎麼會介意?

沈明燭眨了眨眼:“你收複百越有功,功大於過,朝廷理應對你論功行賞。”

慶堯臉色微紅,“我沒做什麼,全靠恩人指揮。”

他不過聽令行事而已,大多計策全是沈明燭一手製定。

沈明燭微微而笑,溫聲道:“你隻說願不願意便是,其餘一切有我。”

他又抬眼看向附近的三百山賊,“諸位若有從軍之念,也可隨我回京,不知可願?”

怎麼可能不願意?

所有人麵色都因為激動有些潮紅,“大人,我們也可以從軍嗎?”

金戈鐵馬,征戰沙場。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幾乎是每個人少年時期曾幻想過的美夢。

而今轉瞬多年,青蔥不在,這些夢想也隨著光陰流逝慢慢沉在了心底,成為不可言說的隱蔽期待,未曾忘記過分毫。

“自然,我向你們保證。”

氣氛頗有些其樂融融。

沈明燭正要再說話,忽而眼神一凝。他抬手,從慶堯背後的箭囊裡抽出一支箭矢,沒有拉弓,手腕微動便擲了出去。

銳利的箭尖劃破空氣,發出呼嘯風聲。

——莫非有敵襲?

賀時序本能轉過身,擋在沈明燭身前,手裡提著藥箱隨時打算扔出去,眼神警惕。

慶堯也迅速將妻兒往沈明燭身邊一推,而後自己站到了最前麵,是守護的姿勢。

箭矢刺向的草叢中一陣聳動,有人鑽了出來,發絲上沾了幾片草葉,手中抓著那支箭。

看樣子箭是還沒刺到他時被他在半空中握住的,掌心能看到擦傷後留下的點點猩紅。

“誰啊?誰射的箭?下手這麼狠,好歹讓我說句話啊!”來人看上去也很年輕,神情張揚肆意,此時帶著些微微的不滿。

沈明燭看了他一眼,“啊”了一聲,慢吞吞、很沒有誠意地道歉:“沒認出你,表兄。”

燕馳野一愣。

他父親隻有一個妹妹,他也隻有一個表弟。

如同白日見鬼,燕馳野驚悚地尖叫一聲:“你是沈明燭?是你射的箭?”

沈明燭廢物的形象過於深入內心,以至於知道那是沈明燭射出的箭,對燕馳野來說無意於看到腿殘者健步如飛。

太可怕了!

沈明燭瞥了他一眼:“不是。”

“啊?那就好那就好。”燕馳野鬆了口氣,就說沈明燭還是那個連弓都拉不開的廢物吧?

沈明燭慢吞吞地說:“是我扔的。亂扔垃圾不對,表兄,要不你給我道個歉吧。”

燕馳野:“???”

燕馳野:“……”

所以,你亂扔東西砸我,還是我的錯對嗎?

呸,什麼扔東西,什麼砸,那是箭!能殺人的那種!

果然,他這表弟還是一如既往的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