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汝平生功業(5)(1 / 1)

沈明燭離開長安時很低調。

沈永和不曾明文下旨,不曾帶領百官送行,隻準備了一匹馬,一份盤纏,一個年輕的隨行太醫。

含章宮悄無聲息少了一位曾經的太子,除了那兩個新來的小太監,沒有人知道。

因地方沒有收到文書,沈明燭也就沒有人接應,一應所需都得自己安排。

前往百越需要經過江南。

江南溫婉水鄉,來往行人吳儂軟語,是有彆於長安的繁華。

沈明燭看得津津有味,目不暇接。

“好心的大人,可以賞點吃的嗎?”有個小孩兒走到他們腳邊,仰著頭看他們,目露祈求。

她衣衫襤褸,臉上卻很乾淨,仿佛也是被人精心照顧的。她知道即便如此,一些大人物還是會嫌他們臟,故而不敢靠的太近。

沈明燭蹲下身,揉了揉她的頭發:“你爹娘呢?”

他眼神一片煦然,手指白皙,卻毫不介意地拿下小姑娘發絲間摻雜的一根野草。

“家裡揭不開鍋,爹娘要把我賣了,可是來買我的人好凶,會打我,我害怕,就跑了。”小姑娘不過七八歲,說話已經很有條理。

她說起這些時臉色沒有波動與傷懷,像是已經習慣。

這些上蒼賜予曾經要她生不如死的苦難,如今也可以坦然談起,還不如沈明燭的溫聲低語給她來的觸動。

沈明燭蹙了蹙眉,對小孩兒說話的語氣仍然溫柔:“你這樣的年紀,該去慈孤院。”

小姑娘問:“什麼是慈孤院?”

沈明燭抬眼看向隨行太醫:“這裡沒有慈孤院嗎?”

“不僅這裡,長安都沒有。”

沈明燭吃驚:“怎麼會?”

五年前沈永和就提出過要在大齊國土上興修慈孤院,使老有所依,幼有所養。

沈永和廢了大力氣說服先帝撥款,怎麼如今他成了皇帝,反而不了了之了?

“哪有錢呢?大少爺。”年輕的太醫言語諷刺:“在下縱不了解國事,也知連番天災下,國庫已然空虛。”

沈明燭默了默,委實沒想到齊朝危急到了這地步。

而天災如此頻繁,居然沒有大麵積生亂,沈永和和顏慎他們都了不起。

沈明燭再度看向小姑娘,聲音輕柔:“你住哪裡?可以帶我去嗎?”

小姑娘陡然警惕了起來:“你要乾什麼?”

“我不是壞人,帶我去見見你的哥哥姐姐們,我有事和他們商量,好嗎?”他誘哄道:“我給你買糖葫蘆?”

小姑娘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小孩子了,一根糖葫蘆收買不了我,哥哥說了,這些都是小恩小惠。”

然而下一秒,她就誠實地咽了口唾沫。

沈明燭失笑,“那我給你們每人買一根糖葫蘆,這算不算大恩大惠了?”

小孩子有時對善意與惡意的敏感度超乎大人想象,小姑娘能感受到沈明燭眼裡的關心與憐憫,她稍微卸下幾分心防,“我要去問問哥哥。”

“好,我在這裡等你。”沈明燭伸出手:“我們擊掌為約。”

小姑娘新奇地與他擊掌,唇邊不自覺露出笑意。“我一定會回來的。”

小姑娘跑遠了。

太醫皺了皺眉,“大少爺,你還要胡鬨到什麼時候?大人還在等百越的消息,你是故意拖延時間嗎?”

使臣向來是高危職業,太醫此行也報了必死之誌。

他也許不能活著回到長安,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的君主從來不缺願意為他赴死的臣子,他也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

“再急,也不缺這一時。”沈明燭慢吞吞起身,“賀大夫要是等不及,大可先行一步。”

賀太醫臉色難看,但到底沒再說話。

跟隨沈明燭出來這一段時間,這人一直表現得很好說話,有著不合時宜的慈悲與難以理解的好脾氣。

沈明燭好像從來沒有生過氣,與此前喜怒無常的廢太子判若兩人。

而隻有極少極少的時候,才能在他身上看到此前幾分掠影。

是經年打磨下他洗儘鉛華變得更加內斂了嗎?還是說從前才是假象?

小姑娘回來得很快,還帶回了一個年長一些的少年,約莫十四、五歲。

“先生好。”少年不倫不類地行了個揖禮,“小桃說,您想見我。”

“啊,是。”沈明燭朝他微微而笑,“像你們這樣的孩子很多嗎?”

少年機敏,他猛然從這一句話中意識到了什麼,隻覺得心臟急促跳動起來。

按耐下心中奔湧的心緒,少年側身伸手引路,“先生請。”

他跟在沈明燭身邊,低聲介紹:“我是年紀最大的,今年十四,在我之下,十歲以上有兩人。大多是像小桃一般年紀五歲以上十歲以下的孩子,足有十八人,還有三個牙牙學語的小妹妹。”

談起“家人”,他語調不自覺流露出溫柔。沈明燭認真聽著,時不時“嗯”一聲。

“到了。”少年上前,為沈明燭拉開稻草編製成的簾子。

這裡像是一座荒廢的土地廟,廟不大,擺滿了二十多個孩子生活的痕跡,顯得有些逼仄,又滿滿的生活氣息。

“哥哥。”大概是都像小桃一樣去外麵找生計了,破廟裡留下來的孩子不多,見少年回來全都一窩蜂湧了過來。

“小桃。”沈明燭朝小姑娘招了招手,自袖中取出一粒碎銀,溫聲道:“去給大家買冰糖葫蘆吧。”

小桃捧著錢,乖巧地看向少年。

少年思忖片刻,點了點頭,小桃這才蹦蹦跳跳出門。

糖是很珍貴的零嘴,普通人家的孩子一年尚吃不起幾次,更何況他們?

少年一般不這麼奢侈,但畢竟這是沈明燭指定用來買糖的錢,他想了想,還是沒有阻止。

他是很懂分寸的孩子,一生中得到的善意寥寥,為此愈發不敢得寸進尺。

沈明燭看向他,溫聲問:“如果我給你一筆錢,你能保護好它不被人搶走嗎?”

少年那一絲早就有的預感成真,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他幾乎沒有猶豫,堅定道:“我能!”

他們太需要錢了,可他們都還太小,做不了什麼活。

要是有錢,他可以讓弟弟妹妹們讀書,他去學些手藝,然後才能賺更多錢。

沈明燭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隨意地放到少年手上,淺淺笑道:“我信你。”

少年手抖了一下,仿佛手中捧著的不是銀子,而是灼熱燃燒著的火苗。

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先生,這就……給我們了?”

“是啊。”沈明燭笑了笑,“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以後絕不為惡,假使遇到像你一樣需要幫助的孩子,在你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不要放棄他。”

“我會的。”少年語氣虔誠。

“哥哥,我回來啦。”小桃兩手握著好幾根冰糖葫蘆,“我怕會化掉,阿姐他們的等回來再買,哥哥快吃。”

小桃積極地給每人分了一根。

沈明燭詫異地看著遞到他眼前的冰糖葫蘆,“我也有?”

小桃人小,要踮著腳才能舉得更高一點,她認真地點頭。

沈明燭接過,笑意盈盈,“謝謝小桃。”

小桃也笑,“不客氣!”

她想了想,臉上露出幾分糾結,最後還是拿著一串冰糖葫蘆遞給賀時序,“給你。”

站在一旁始終被人孩子們故意無視的賀時序猝不及防,他有些手足無措:“我?”

乖巧的小孩子本就容易叫人心軟成一灘水,他小心翼翼地確認:“給我的?”

小桃點了點頭,她舉著冰糖葫蘆走近幾步,小聲道:“吃了我的糖,你要對恩人先生好一點哦。”

沈明燭失笑。

賀時序心中一顫,他轉頭看向沈明燭,隻覺胸中百轉千回,情緒滿滿漲漲,堵得他有些難受。

所有人都會覺得沈明燭是好人。

所以……

是他有偏見嗎?

是他無知是他愚昧嗎?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嗎?

沈明燭拿著冰糖葫蘆告辭離開,走到門口,少年追了出來。

“先生,我叫顧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沈明燭想了想,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

他說:“沈明燭。”

*

在沈明燭從江南離開的時候,遠在西北大營的燕長寧收到了長安寄來的信件。

燕馳野翻了個白眼,“父親,真是沈明燭寄來的?”

沈明燭從來沒向他們寄過信。

從前太子地位未穩還要仰仗他們時,逢年過節還會送些年禮,後來就越來越敷衍。

等到政變失敗被貶為庶人,就徹底斷了聯係。

不可能是先帝與陛下不肯,兩任帝王即使看在他們鎮守邊境的麵子上,也不會太過苛待沈明燭。

不過是沈明燭自己不願罷了。

燕長寧皺眉,“馳野,他是你表弟。”

“好,表弟。”燕馳野拖長語調,一詠三歎,說不出的陰陽怪氣,“那表弟說了什麼?”

沒有誰會喜歡拖累了自己一家的人。

雖然說燕馳野對西北並不排斥,也無所謂回不回長安,但他可以選擇不回,而不是被迫不能回。

燕長寧打開信件,剛看了兩眼,表情忽然變得嚴肅。

他似乎是難以置信,翻到最開頭又重新看了一遍。

“父親?”燕馳野疑惑,他伸手把信紙搶了過來,飛快地掃視了一遍。

燕馳野:“???”

燕馳野深吸一口氣,神情嚴肅:“父親,這信絕對不是沈明燭寄來的,是有人仿造。”

他們確實認不出沈明燭的字跡,但沈明燭會自願去百越?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