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永和內心隱有不安的預感,這讓他不全相信蕭予辭的話。
年少時或許還會被兩三句好話迷了眼,可他已經是在政治場上俯瞰了五年的帝王,他比誰都清楚,文人的嘴是這世上最利的刀劍,但有時也可以成為裹著砒霜的蜜糖。
一個人做了什麼,永遠比嘴上說的更重要。
蕭予辭淡笑,意有所指道:“陛下不是在猶豫出使百越的使臣人選嗎?”
似是沒想到蕭予辭會說這話,沈永和一怔。
出使百越可不是件好活。
明麵上看,大齊似乎仍是花團錦簇一片,長安十裡繁華,百姓安居樂業,可要是將目光放眼整片河山,就會發現近些年天災越發多了起來。
旱災、澇災、雪災、蝗災,糧食減產,生計艱難。
百越之地得天獨厚,那裡的糧食一年三熟,隨便灑下幾粒種子,無需多加侍弄,來年就能長成一片稻田。
大概是太容易獲得,在百越糧食算不上珍貴,爛在地裡都沒有人浪費時間去收。
即便如此,依然輕而易舉就能養活那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民。
大齊想要向百越采購糧食,以解國內之危。
然而百越素來封閉,他們有自己的信仰,故而十分排斥外人。
大國從來都不可能是仁善的兔子,他們想要的就一定要拿到手,既然不願做生意,那就納貢好了。
百越國力不強,可他們實在得天地鐘愛,外來人想入侵他們,先得經過一段充滿瘴氣、毒蟲的密林。
倘若大軍進攻,即使能保住一條命,想來也不剩多少戰鬥力了。
正因如此,大齊才放棄宣戰,改為派遣使臣。
沈永和如此猶豫,是因為這是件可以預見的成功性不高的苦差事。
百越是還沒開化的蠻夷之地,固執而排外,識字的人不多,因而很難與他們講得通道理。換句話說,使臣很可能死在他們手上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因為他們殺人也不講道理。
更何況路上還有瘴氣和毒蟲。
沈永和皺了皺眉,“你的意思是?”
蕭予辭麵色平淡,“讓廢太子去吧。如果陛下擔心他逃走,就告訴他,他要是離開,大齊會不惜一切,通緝荊梁餘孽。”
鴻鈺公主死後,他們雖然下發了對蘇千慕等人的通緝令,但其實抓捕的力度並不大。不然,一個如此強盛的國家,還不至於拿幾個人沒辦法。
顏慎欲言又止。
這是明目張膽的陽謀,而依照沈明燭對蘇千慕的維護來看,他中計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
用無關之人的性命相威脅,這種手段,未免太不君子。
顏慎問:“為何要選廢太子?”
是覺得他能勝任?還是……想讓他去送死?
蕭予辭仿佛能看懂他的疑問,他攤了攤手,無辜道:“當然是覺得咱們這位廢太子殿下深不可測,右相,你不想知道他今日鬨了這麼一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嗎?”
沈永和神色遲疑,他歎了口氣:“朕再想想。”
到底血脈同源,他與沈明燭關係雖不算友好,但也難免怕落人口實。
而且他心中還有一點說不出口的顧慮。
……他怕沈明燭真的活著回來。
他怕沈明燭將這個任務完成得極度漂亮,像宮門前突然現身與蘇千慕對峙時那樣出乎意料又震撼人心。
假使沈明燭葫蘆裡賣的真是救世良藥,蕭予辭和顏慎看清之後,還會堅定地站在他這邊嗎?
廢太子廢太子,這稱呼裡的“太子”二字,怎麼就這麼刺耳呢?
*
沈明燭沒有等到蕭予辭送來的帕子掃帚和熏香,等到了可以離開地牢的旨意。
他滿意地點點頭,挺好,不用糾結要不要越獄了。
沈明燭回了含章宮,沈永和還為他撥了兩個伺候的宮人過來。
沈明燭慢吞吞地問:“會種地嗎?”
他這宮裡沒有池子養魚,但還是能整理出一塊可以種菜的地的。
兩個小太監麵麵相覷。
他們雖然出身貧苦,但很小的時候就被賣進宮了,在宮裡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學規矩,不過他們要學的東西裡,可不包括種地。
沈明燭見他們久久不答,失望道:“都不會嗎?”
兩人慌張跪下,“奴該死,殿下恕罪。”
“啊?快起來。”沈明燭道:“不就是不會種地嗎?我也不會,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越來越懷疑自己失憶前是做什麼的,他好像會很多東西,可係統說他喜歡種地和釣魚,他對這二者卻沒有半點熟悉感。
難不成這兩個詞都是代指?其實不是指真實的種地釣魚,隻是一種比喻?
看來他以前是個謎語人。
不管了,草都拔了,先種了再說。
應該也就挖個坑埋點土的事。
沈明燭問:“你們知道哪裡能找到種子嗎?”
小太監大著膽子直起身:“殿下想要什麼種子?”
沈明燭想了想,“好種的,容易活的。”
“禦膳房有些菜籽,殿下若是不介意,奴去為殿下取些來。”
“宮內的地不是什麼肥沃的好地,不論皇兄想種什麼,大抵都是很難活的。”
含章宮的大門常年關閉,也就方才押送沈明燭回來開了一條細小縫隙,眼下卻被人推開,兩側門大敞。
好像突然之間,陽光更甚了三分,天地間亮的晃眼。
兩個從前沒有麵聖資格的小太監連忙跪倒:“參見陛下。”
天子鑾駕浩蕩,明黃色的寶蓋下,沈永和一身華服,兩側跟了足足十數人。
含章宮許久沒有這麼有人氣過了,而這不過是最普通的天子儀仗。
沈永和隨意抬手,周圍人會意低頭躬身一禮,腳步輕微地退了出去,還不忘掩上宮門。
新來的兩個小太監心中打鼓,絞儘腦汁回想學過的規矩,思索要不要隨同其他宮人一起退出。
可大門已經關上,他們也沒膽子當著沈永和的麵起身開門離開,隻好繼續以額觸地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直視天顏。
沈永和緩慢走近,“沈明燭已被貶為庶人,何來‘殿下’之稱?”
他語氣不算嚴厲,可兩個小太監還是嚇得抖了抖,用力叩首:“奴該死,陛下恕罪,求陛下開恩……”
他們磕得極重,不一會兒地上就見了血。
沈明燭皺了皺眉,一手一個拉住他們的後領,雖然右手有傷,也不妨礙他輕輕鬆鬆就把兩人提了起來。
沈明燭擋在他們前麵,慢吞吞道:“陛下對我有氣,何必嚇他們?”
“嗬。”沈永和輕笑,“皇兄說笑了,朕貴為天子,你有什麼資格,讓朕對你生氣?”
他語氣平淡,話語中的輕蔑意味卻難以掩飾。
然而沈明燭像是沒聽出來,他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沈明燭認真地看著他,疑惑道:“我做了什麼,讓你為難了嗎?”
茫然又無辜。
沈永和覺得可笑。
他們倆鬥了十幾年,彼此都想置對方於死地,沈明燭何必這樣惺惺作態?
沈永和也隨他演戲:“朕確實有一件為難的事。”
“什麼?”
“百越。”
沈永和看向他:“皇兄,你替朕出使百越吧。”
沈明燭從原主的記憶裡知道百越這個地方,他眨了眨眼,刹那就明白了沈永和的意思:“陛下想要百越的糧食?”
“不是想要,是必須要。”沈永和諷刺道:“皇兄向來不關心民生疾苦,自然不知道近些年來民生多艱。”
倘若不是大齊的官員們夙興夜寐,多次親往現場賑災,這天下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模樣。
沈永和多次微服出巡,也有這個原因在。
天象越是異狀頻出越容易導致人禍,人都要活不下去的時候是顧不上律法正義的,或許皇權能起到幾分微末的穩定人心作用。
都說天災是上蒼對昏君無道降下的懲罰,沈永和自問對大齊問心無愧,隻是偶爾也會焦慮恐慌。
沈明燭詫異,他麵色慚慚:“我不知道。”
原主被關在含章宮五年,沒人跟他說這些事。
沈永和不置可否。
他認定沈明燭仗著身手離開過含章宮許多次,多少會有點聽聞。如果確實一無所知,隻能說明他著實沒有愛民之心。
沈永和平靜道:“欽天監觀天象,猜測六月之後恐怕會有一場危及全國的大旱災,若是不能得到足夠的糧食補給,會有許多百姓餓死——皇兄,不論你願不願意,你必須去。”
他袖子裡放了一封畫像,那是蘇千慕的通緝令,是他接受了蕭予辭的主意,為這次談判準備的籌碼。
然而他還沒拿出來,就聽到沈明燭說:“我去。”
他答應得太乾脆,讓沈永和有些措手不及。
沈永和麵色一沉,試探道:“你知道百越是什麼地方嗎?”
沈明燭想了想:“一個很適合種地的地方,隻那一處土地,可以養活大半個齊朝。”
沈永和冷笑,“是,那裡還是一個很容易死的地方。”
沈明燭彎了彎眼睛,“人總是會死的,能夠死得其所,也是一大快事。”
沈永和又是一聲冷笑。
以前可不見你這樣看得開,是在演戲嗎?你的目的又是什麼?
然而他也不知什麼原因,最終也沒把通緝令拿出來威脅沈明燭不準逃走。
他轉身欲走,離開前,背對沈明燭,平淡地說:“既然如此,那就勞煩皇兄給燕將軍去信一封,就說你是自願去的,免得他以為是朕讓你去送死。”
“陛下。”沈明燭叫住他。
沈永和不曾回頭,看不見沈明燭此刻的神色,隻聽見那人認認真真地說:“我會把百越帶回來,在這之前,辛苦你多撐一會。”
沈永和沒說話,他微垂眼瞼,提步離開。
——朕當然會,朕會讓天下人知道,朕才是最適合當皇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