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如此史無前例的修羅場,沈約沉默了。
饒是他一貫擅長端水,遊走在許多朋友之間從未出過紕漏,一時也不知該做何反應。
蕭子良見好友麵色遲疑,還以為是因為自己深夜打攪所致。
忙體貼地握住對方的手,溫聲道:“休文累了嗎?快歇下吧,動身出行還要再過一兩日,不急。”
說著,端起燭台,儼然一副要目送他入睡的架勢。
謝脁還在被子裡躺著,沈約哪敢睡覺,斷然謝絕了這個提議:“正月上中天,良宵方至,怎麼好去休息?”
說的也是,蕭子良認可地點點頭:“既然如此,那你我秉燭夜談,並肩賞月便是。”
一邊就要拉開窗簾,讓月光毫無遮擋地照入室內。
“雲英”,沈約趕忙拉住他,牽著他的手往外走,“隔窗賞月,不如到庭中見月,你且與我同來。”
蕭子良自然是點了點頭,又提出了一個絕妙的建議:“那我們正好爬到房頂上飲酒對月,吟詠作詩?”
可是,房梁上還有人……
他究竟如何做到,每說一句話都能踩一次雷的啊,沈約驚愕不已。
二人在這邊掰扯,朱祁鈺安安靜靜待在一邊,翻看沈約案頭的詩作。
這位可是名垂青史的大詩人。
他與謝脁合力搞出來的「永明體」,也是所有格律詩的鼻祖,更是影響了往後曆朝曆代的詩文創作。
紙業間的字跡清雋靈動,不染塵俗氣,仿佛隔了萬重山水望入一雙清瞳。
朱祁鈺看著,頓時生出了一種見證曆史的感覺。
一卷看完,撥亮了燭火,正好抬頭和簾幕後麵的一道人影對上視線。
王融:!!!
救命,早知道就不趁他看書,偷偷出來透氣了!
朱祁鈺:!!!
刹那之間,他頭腦一片空白,第一反應還以為遇見了刺客,下意識推開書案,長身站起:“你是何人!”
蕭子良已經走到了門外,準備到房頂上看月。
聽見這一聲,又回過頭看了一眼,萬分驚愕地說:“元長如何在此?”
王融見自己已經暴露,不再躲閃,對周圍冷笑一聲道:“今夜何止我在此處,還有兩位,請一並出來吧!”
片刻之後,謝脁揭被而起,長發散落如雲,雖衣襟淩亂,不掩風姿絕豔。
蕭衍身影利落,從橫梁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地麵。
很好,人都齊了。
蕭子良望著這一幕,又想起自己先前說的話,當真是眼前一黑。
他緊握住沈約的手,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休文,你這、裡、挺、熱、鬨啊!”
啊這,沈約目光遊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蕭子良,十分無辜地說:“殿下,他們和你目的一樣,都是來找我來秉燭夜談的,我也不能把人趕出去,對不對……”
朱祁鈺:?笑死。
這什麼場麵,真沒見過,趕快掏出魔法手機存個照片。
以後畫麵的每一幀,都將成為蕭雲英無法抹去的黑曆史。
蕭子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待要數落沈約兩句,更是根本舍不得。
最後,隻能無奈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臉:“你應當一開始就說清楚有旁人在,鬨成現在這般,讓我如何收場啊。”
話音未落,王融語調涼涼地接了一句:“今日要是不來,焉能知道殿下偏心至此,出遊隻打算帶休文一個人?”
蕭子良一聽他的語氣,就覺得大事不妙,連忙扯住對方衣袖,放軟了聲音解釋道:“並非我偏心,隻是名額有限,一次隻能帶一個人。”
“哦”,王融表示理解,點了點頭,“隻能帶一個人,所以帶休文。罷了,他是天邊明月,光芒萬丈,我是澗底春冰,一錢不值。”
這麼幽怨的腔調是鬨哪樣啊,蕭子良頭痛不已:“你休要胡說!”
正準備拿出上司的架勢,讓他安靜下來,聽自己安排。
但轉瞬,他就想起了王融曆史上的結局。
想起王融發動政變,欲扶立他為君失敗,當眾褪去戎服,對自己說的那一聲“公誤我”。
也想起他在蕭昭業登基後,被囚困在幽獄,齧指為書,讓自己救他,而自己多方周旋,終究無能為力。
《南齊書. 王融傳》,漫漫數千字。
從出生記敘到死亡,每一節每一段都離不開蕭子良。
說他對王融引為知己,生死之交,說他們一起做過很多事,詩文、弓馬、雅集,各種出謀劃策。
用了這麼一句話來形容,“子良(與融)特相友好,情分殊常。”
然而,這一段被引為佳話的相知,終究走向了怨懟決裂的結局——
“公誤我。”
琅琊王氏這一代最驚豔的相門公子,死在了風華最好的年紀,死時,隻有二十七歲。
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裡,他一個人獨坐囚牢深處,回顧自己的這一生,是不是在後悔當年的相遇,後悔加入竟陵王府呢?
有些念頭,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讓人萬箭穿心了。
蕭子良歎了口氣,拍了拍王融的手,神色和煦中隱帶著一絲哀傷:“是我對不住你,你想去就去吧。”
又問:“小鈺,你那裡是不是還有一個名額?”
結果一扭頭,發現朱祁鈺和沈約兩個人排排坐,正在邊嗑瓜子邊看戲。
哢吧,哢吧,聲音很是清脆。
沈郎君十分美麗,但沒得良心。
他微微一笑,好似清風霽月,見蕭子良視線望過來,甚至揮手打了個招呼:“嘿?”
這就嘿起來了,蕭子良大怒,手徑直伸過來:“哪來的瓜子?!”
“前兩天在集市新炒的,就隻剩最後一小包了”,沈約給了他一把剛剝好的瓜子仁,又勻了一半給朱祁鈺,“景帝陛下,給你。”
“謝謝休文”,朱祁鈺笑眯眯地接受投喂。
照常理而言,每名跨位麵旅行的飯友都可以攜帶一人。
但他這次是返回本位麵,名額自然用不上,正好可以給王融。
但問題在於…….
“你把王融帶上了,那謝脁和蕭衍呢?”
謝脁捉住蕭子良的衣袖晃了晃:“是啊,還有我呢?”
蕭衍抬手摸了摸劍,似笑非笑道:“以及我呢?”
蕭子良心頭浮現出一個大大的危字,沉默半晌,轉頭看向朱祁鈺:“小李東陽那裡是不是還有一個名額?先借來用用。”
他甚至還賣力地吆喝道:“小鈺你看,你有浙江情結,喜歡和浙江人打交道,玄暉正好是浙江會稽人,這不是完美契合嗎?”
朱祁鈺聽得一頭黑線:“謝脁是浙江會稽人沒錯,又不是浙江杭州人!”
蕭子良若有所思:“所以,你真有杭州情結?”
朱祁鈺:“……”
從他的麵色上來看,他這一刻大約是想友儘的。
蕭子良靈機一動,繼續道:“玄暉是千古才子,詩壇白月光,後世無數詩人的偶像……”
朱祁鈺本想說,又不是他偶像,跟他有什麼關係。
但轉念間,他就想起了謝脁那數目龐大且陣容豪華的粉絲團。
其中,有一個粉絲叫李白,有一個叫杜甫,還有一個叫嶽飛。
嶽飛唯一傳世的行書真跡,就是寫的謝脁「澄江靜如練」那首詩。
後來,本朝開國元勳徐達甚至還在後麵加了一段跋,同樣表達了對謝脁這首詩的喜愛之意。
當然更關鍵的是……
文天祥(AKA於謙前世)也是謝脁的粉絲啊,曾抱琴來到謝脁的宣城故宅,臨風彈奏一曲。
他望著千古如斯的山水風光,心想,要是小謝你還在,願意和我共彈一曲,該有多好呀:
“寥寥南樓月,至今有遐音。千年一邂逅,共調風中琴……”
朱祁鈺想到這裡,一下子就熱情了起來:“玄暉快請,這個名額朕出了。”
小少年揚起臉,對他展顏一笑,明眸中漾滿了澄淨星芒:“謝謝景帝!”
朱祁鈺心情很好:“不必客氣,歡迎來大明,朕到時候給你介紹個人。”
……
蕭子良麵對蕭衍的時候,內心就比較複雜了。
梁武帝雖然篡了他家的江山。
但是,按照南齊末年的亂局,蕭鸞及其好大兒蕭寶卷,把朝野百姓折騰得一片烏煙瘴氣、民不聊生……
梁武帝改朝換代,撥亂反正,不僅沒做錯,反而是大大的有功。
蕭子良並非不講道理。
他雖然是蕭衍的舊主和故友,但對方起兵的時候,他都去世快十年了,總不能要求人家為他守節一輩子吧。
如今的蕭衍,文武雙全,銳意雄才,何等的年少飛揚、意氣風發。
結果,皇位上五十年一過,奄奄一息如風中殘燭,往作死的深淵一路狂奔,甚至搞出了侯景之亂。
蕭子良初次讀到這一幕的時候,內心充滿了割裂感。
漫長的歲月就這樣徹底消磨了一個人身上所有可貴的品質,世事無常,莫過於斯。
所以,年少的蕭衍和史書裡的梁武帝,確實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但壞就壞在,蕭子良之前和蕭衍的關係確實很不錯,就算這些未來之事尚未發生,也如一片素雪中陡然滴了一團墨汁,讓人心裡膈應得慌。
憑什麼哦。
憑什麼他就要大度地全盤接受,而後待蕭衍如初哦。
他雖然不會給什麼實際性的懲罰,難道還不能使使小性子嗎?
像蕭子良這樣一直沐浴在家人們的滿滿愛意中長大的人,是很任性、經常恣意妄為的。
他心裡實在不舒服,對蕭衍便也沒有好臉色:“哼,汝夢囈哉,還想一起去後世玩?依我看,在建康城郊外踏青郊遊最適合你!”
蕭衍:???
他被懟得一臉懵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蕭子良額前探了一下:“殿下可是今日為文惠太子送殮,大悲之下精神失常了?”
蕭子良:嗨呀,更氣了!
你才精神失常了呢,你晚年最精神失常!
此刻,他忽然收到了一條消息:
【平陽公主:竟陵王在嗎?本朝想借蕭衍一用,價格好說。】
蕭子良一怔:“你打算如何借?”
平陽公主回道:“聊天框裡左上角,有一紅包功能。”
“根據我在大唐的多次嘗試,該功能隻能用來發送死物,且長寬高不得大於三尺。但方才問了店主,如果是重度昏迷之人,折疊到三尺範圍之內,似乎也可以傳送……”
重度昏迷!
蕭子良眼前一亮,正好可以治一治蕭衍!
但蕭衍畢竟是他的朋友,他不希望對方遭到什麼非人待遇,於是追問了一句:“你們能保證他的安全嗎?不可以虐待他,還有,什麼時候把人還回來?”
“殿下放心”,平陽公主再三保證,“這事一本萬利,風險幾乎等於無。”
蕭子良終於答應下來。
他收起手機,沉吟半晌,忽然握住蕭衍的肩膀,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阿練,你真的很想去後世旅行對吧?”
蕭衍誠懇地點點頭:“還望殿下成全。”
忽聽咣當一聲,一塊板磚徑直砸下,往他的後頸處招呼。
而後,又是咣咣幾拳,徑直照著臉打。
他震驚地看向蕭子良,眼神是全無防備的茫然,手無力地在半空中伸了伸:“殿下……”
蕭子良嘻嘻一笑:“你莫怪我心狠,是你自己說要去旅行的。放心,回來我給你帶好吃的。”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一半為了完成平陽公主的囑托,一半是泄憤。
一通操作猛如虎,終於把蕭衍徹底弄昏過去,塞進了紅包。
……
大唐武德位麵。
平陽公主解開紅包,把昏迷的青年蕭衍拖出來,交給了少年李世民:“人已經給到,剩下就看你的發揮了。”
李世民準備用蕭衍去招降他的子孫、梁帝蕭銑。
這家夥為人素無野心,不過是趕鴨子上架當了皇帝,卻又地盤廣闊,和大唐直接接壤。
把老祖宗送過去管教他一番,不怕他不服帖。
雖說,真要動兵把蕭銑拿下,也並不費太大功夫,但能兵不血刃解決,豈不美哉?
依照他們分析出的蕭銑性情,大概率會聽從這個年輕版本蕭衍的話。
還有流亡突厥的蕭皇後,這位也是蕭衍的直係後人,也可以讓蕭衍去活動一下。
成不成兩說,無論如何,試一試總是沒錯的。
宇文憲看完整個流程,嘴角抽抽,心說大外孫的操作好生邪門啊。
此事告一段落後,平陽公主繼續清點從東宮、齊王府等各處抄家來的資產。
錢糧是夠了,但人才非常缺。
畢竟,她能看上的人,在這個時代都已經聲名鵲起,功名利祿樣樣不缺。
哪裡願意拋下一切,追隨她穿越數百年,來到後世的時代重新開始。
這種情況下,平陽公主隻好讓舅姥爺能者多勞了!
舅姥爺不僅是原大周、現大唐戰神,還擅長治理民生、照撫百姓,可謂全能!
最重要的是……
理論上來說,舅姥爺可以全天無休工作。
隻需要在他累的時候,直接在麵板上給身體數值全部調到圓滿就好了!
決定了,等會就給舅姥爺加官樞密使節度使兵部尚書吏部尚書征北大將軍,從此,通宵達旦,夜以繼日地乾活,一人更比百人強!
宇文憲:“……”
救命,磨坊的驢也不敢成天這麼拉啊!
自家外孫女使喚起人來,是真的一點都不客氣!
平陽公主給舅姥爺安排完任務,正琢磨著,該到哪裡再去挖一些新人才,忽見手機屏幕一亮。
【店主仙人李殷殷:速來,我為你推薦一名靠譜的良相人選。】
天啦嚕,平陽公主哇地一聲哭出來,感動極了:“店主真的對我太好了!”
李殷殷:嘿嘿,給漂亮小姐姐幫忙的事,能不好麼。
事不宜遲,平陽公主趕緊叫上宇文憲,一同出發。
……
到萬朝食肆的時候,有兩位新顧客,正坐在窗前對飲。
兩人都是少年,且關係親密,正傾杯敘談。
一者氣宇軒昂,胸懷不羈,眉目傲岸,自有一種銳利坦蕩的英俠之氣;
一者溫文爾雅,青衫縹緲,懷抱一卷書,好似紮根在靈山秀水間的猗猗青竹。
“哇,真的是平陽殿下哎!”
二人聽見腳步聲,都一下子跳起身,眼睛放光地看向來人。
平陽公主沒想到這裡居然有兩個人,沉吟半晌,毫不猶豫地說:“二位都是店主說的良相人選嗎?店主仙人,我願受累些許,將他們兩個都收了。”
噗,李殷殷覺得她想得還挺美。
她擺了擺手道:“其中一位已經有命中注定的明主了,至於另一位,你可以試著挖挖看。”
“他二人,乃是少年知己,生死至交,無奈因為種種命運使然,隻能臨江分彆,各奔南北。”
“後來,分彆成了南北兩國的宰相,都想一統天下。”
“一個建言北伐,卻因被君王所忌,鬱鬱而終,另一個發動南征,卻天不假年,和他的君王先後英年早逝。最後,二人都葬身於亂世,沒能見到天下複歸一統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