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位麵,泰山。
在大秦各位官員看來,自己不過是封禪的時候一陣眼花,陛下就從天而降,還坐著一個閃爍著幽幽銀光的大鳥。
等等,大鳥?
官員和儒生們都驚呆了,天呐,這是什麼怪東西,陛下又是從何處得來的?
一個鐵皮龐然大物鋪滿了小半片山頭,陛下正坐在裡麵,仿佛被吞噬了一樣!
“都上來”,嬴政從飛行器上空探出頭,神色不怒自威。
“根據《尚書》,天子車架須是「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這個鐵皮大鳥有違禮法。”
一名儒生嘴一撇,還惦記著先前遇見大雨時,對嬴政的譏嘲,當即就準備逼逼出一篇長篇大論出來。
但通武侯王賁卻不滿了。
對他來說,天大地大,嬴政的命令最大,聽從君王的號令是刻進骨子裡的事。
當即鏗然一聲,拔出佩劍,厲聲道:“都上去,沒聽見陛下的話嗎!有哪個不從,今日試汙此劍!”
寒光凜冽,貫徹長空。
儒生脖子一縮,到底不敢用自己的腦袋和劍鋒硬碰硬,隻得灰溜溜地走上了飛行器。
百官入內一看,哦這光可照人的地麵,哦這整簇如新的牆壁,哦這會說話的屏幕,哦這能夠自動調節的柔軟座椅,哦這全景巡航落地窗。
老天!
仙神造物也不過如此,把大秦賣了也換不來啊!
嬴政在最前方負手而立,有點嫌棄地看著眾人吵吵嚷嚷,神色驚奇無比,真是一點都沒見過世麵。
全然忘了自己當初的表現,仿佛比這群人還要震驚許多倍。
李殷殷作為離飛升隻差一步的天才器修,她做出來的東西,放在整個炸裂界都是相當炸裂的存在,非常神奇酷炫。
這回,因為大秦還沒有合適的駕駛員,她特意為嬴政設定了一次性的自動駕駛,將會自發返回鹹陽秦宮。
百官見飛行器無人操控,竟然還穩定向前行駛,不禁又一次大驚!
王賁撫了撫沙發上的絨毛,小心翼翼地問:“敢問陛下,這可是仙人賜物?”
嬴政背著手,高深莫測地說道:“不錯,此乃封禪之時,仙人見朕一片誠心,特賜予大秦。”
雖然並不是泰山拜的那一位仙人,但他這波封禪,直接封到真仙頭上了,有問題嗎?
完全沒有!
待嬴政將飛行器的功能簡單一說,什麼「日行千裡」,什麼「可以入海」,什麼「自帶輿圖」。
百官嘴巴大張,完全合不攏,眼神中更是充滿了狂熱之色:“此乃神物,天佑大秦,天佑大秦啊!”
“不,並非天佑大秦”,嬴政糾正道,“是店主仙人救大秦。”
百官雖不知這殿主仙人究竟是哪一座寶殿,但並不妨礙他們念誦這個名號,無比虔誠。
咚地一聲巨響傳來,轉頭看去,卻是先前那名出言不遜的儒生,又羞又憤,直接昏過去倒地的聲音。
沒有什麼比這更打臉的了!
他還在嘲笑嬴政封禪不合理法,必遭天譴,仙人轉瞬卻給出了這等神物!
儒生的臉皮被丟到地上踩踏幾番,甚至還狠狠碾碎。
“拉下去”,嬴政毫不在意地揮揮手,示意人將他抬到一邊,而後開始欣賞起了外麵的風景。
飛行器在高天流雲之間穿行而過,騰雲駕霧,一切風景透過落地窗清晰可見。
無限遼闊的河山連綿起伏,儘皆收入眼簾,讓人陡起浩蕩千古的豪情。
嬴政陡然想起一事。
先前,眾人交換了魔法手機的聯係方式,其中聊天框裡,就有分享圖片這一項。
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他當即打開攝像頭,對著自己和窗外的風景便是哢哢幾張,給飯友們發過去。
【天子冕旒近景. jpg】
【看,這就是朕打下的大秦江山. jpg】
【從高空俯瞰人間,彆有一番風味,人如蟻聚,屋如鱗排. jpg】
……
“雲英快看,始皇帝升天了!”
南齊位麵,因為蕭子良情緒不高,朱祁鈺正在找辦法讓他振作起來。
正好看見了嬴政分享的飛行圖片,便直接舉起來給他看。
蕭子良儘管意興闌珊,但還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小鈺啊,你這話說得好似始皇陛下馭龍殯天了一樣。”
朱祁鈺:“……”
很好,還能說胡話,看來沒啥大事。
今日,是南齊國葬的最後一日,蕭長懋諡曰「文惠太子」,加天子禮,袞冕入葬。
蕭賾長發披散,親自為太子扶柩送陵。
文武百官在後方列隊相隨,徒步出東門,前往夾石山。
闔棺前,蕭子良最後看了太子一眼,見他雙手合在胸前,麵目平和,宛然如生,仿佛隻是靜靜地睡去。
想到從此天人永隔,再不複相見,不覺又一次悲從中來,熱淚潸然落下。
他解下一枚頸間的玉墜,放在兄長手心。
永彆了,阿兄。
自此一彆,幽冥茫茫。
這一枚玉我佩戴了許多年,願能化作溫潤明光一點,陪伴你走完往生之路,來世再為兄弟。
山野之間,挽歌渺茫,哀音陣陣。
清冷的長風吹起草木漠漠,雪白的經幢與符節在空中飄飄蕩蕩。
太子位居東宮多年,勤儉寬仁,深得朝野士民之心。
沿途,擠滿了自發悼念、隨處焚香祭祀的百姓和官員,默默跟隨在靈車後麵。
尚書左丞沈約一身縞素,回想起從前在東宮的時光,與太子執手相談、親密影從,暢談整日,不知夕陽之遲暮。
他神色哀切,迎風念誦著悼亡的詞文:
“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簾屏既毀撤,帷席更施張。遊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
“萬事無不儘,徒令存者傷。”
最後一句話,一字一句真如利劍刺在心上。
徒令存者傷!
蕭子良的內心頓時被一股巨大的悲痛與空茫所占據,下意識伸出手,在素服衣袖底下輕輕握住父皇的手,指尖微微戰栗:“阿耶,我……”
蕭賾也握住了他的手:“沒事的,莫怕,朕在這裡。”
父子二人都沒有再說話,在風中沉默,目送棺柩移入山陵,而後填土落石。
墓道的閘門緩緩落下,徹底隔絕了所有的光線。
逝者從此陷入永寂,與人世間的最後一絲牽絆也就結束了。
蕭賾一直立在夾石山前,凝眸遠望,久久未曾動彈。
直至落日西斜,最後一縷頹光殘暉落下,沉沉壓過眉間,才牽著蕭子良轉身離開:“回家吧。”
永明年間沒有宵禁這一說,建康城萬家燈火,照徹通明。
既然結束了喪期,宮中的縞素俱已經撤下,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鬨,一切都顯得溫暖而明亮。
朱祁鈺雖然初來乍到,但因為是蕭子良的好友,也參與了他們的祭祀活動,在太子墓前獻花一束,聊表寸心。
當晚,儘管他極力推辭,皇宮中還是舉辦起了一場為他接風的小宴。
酒過三巡,蕭子良吃吃喝喝,稍微恢複了一些精神,看著魔法手機上嬴政發過來的圖,嘖嘖稱奇:“不愧是始皇帝,一個飛行器還被他玩出花來了。”
“英英,吃飯要專心”,蕭賾自己沒胃口,不怎麼吃,卻一直忙於夾菜投喂孩子,蕭子良的碗裡從頭到尾就沒空過。
朱祁鈺也被納入了投喂的範圍。
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經曆這個,十分感動。
但吃到第五波的時候,不得不萬般為難地拒絕道:“多謝世伯,我真的吃不下了。”
蕭賾神色溫和,微微一笑:“不要客氣,當成在自己家一樣,你看著這般單薄,理應多吃點。來,世伯給你滿上。”
朱祁鈺能怎麼辦,隻好硬著頭皮又吃了一碗。
此刻,他多麼慶幸,這位蕭世伯的品味很好,齊宮瓷器用的都是雅致精巧的小號。
倘若是大海碗的話,這幾碗吃完,他就得被人抬出去了。
蕭子良咕嘟咕嘟喝著茶,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阿耶,蕭鸞、蕭昭業還有其幫凶,你怎麼處理的?”
“英英不必擔憂”,蕭賾安撫般地摸了摸他垂落的烏發,柔聲道,“朕早已有了計劃。”
他低眉微笑,言語輕描淡寫,卻隱含著無限的森然殺機,“昭業貶去給太子守陵,終身禁錮不得出,其餘人等,概殺無論。”
當然,事情自己私下解決就好,這麼血腥的場麵還是彆讓孩子看見了。
蕭子良眨眨眼,似乎要刨根問底。
“噓,彆問。”
蕭賾豎起一根手指,擋在了他唇前,轉移話題道:“英英可要回西邸見朋友?朕讓人去備車。”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來,蕭子良想起自己慘死的幾位好友,頓時悲慟交加,歸心似箭。
“阿耶,今晚先讓這個木偶陪你休息,我就不回來了——”
他掏出一個可愛木偶放在蕭賾懷中,這東西是沈約家的老師傅做的,他一直很喜歡。
一麵抓起朱祁鈺就跑,一溜煙就沒影了:“我回去見休文,明天早上再過來!”
……
從齊宮到蕭子良的雞籠山西邸,車程僅有半小時。
因為蕭賾根本舍不得讓孩子遠行,故而特意選了此處,讓他開府。
那麼問題來了……
如果半路不坐車,改為走路上山,需要多久呢!
朱祁鈺冷笑一聲:“蕭雲英,朕真是信了你的邪。”
大半夜烏漆麻黑,兩個人帶著一群王府侍衛,深一腳淺一腳走山路,不知道的還以為要趁夜去劫營。
對此,蕭子良也是振振有詞:“小鈺有所不知,我的王府西邸彙集了天下英才,很多好朋友都住這兒。”
“今天我們隻去找沈約,不找彆人,車架華蓋一動,聲響巨大,不就暴露了嗎?”
“所以,還是自己走路為好!”
朱祁鈺聽出不對,皺眉問道:“你府上到底住了多少朋友?”
蕭子良豎起三根手指。
朱祁鈺鬆了口氣:“十三個?那也還好。”
蕭子良誠懇地搖搖頭:“你不妨大膽一點。”
“三十個?”朱祁鈺想了想,“那問題也不是很大……你這是什麼表情,總不能是一百三十個吧?”
“是三百個哦”,蕭子良微笑著告訴他,“住滿了整整一片山頭,世間名士悉數聚集於此……等等,小鈺你彆跑啊!”
朱祁鈺可不想卷進竟陵王府的修羅場,轉身就走,又被蕭子良伸手拽了回來。
“小鈺啊”,他大聲嚷嚷道,“你是我最新結交的最好的朋友,難道不應該和我共同進退,共曆艱險麼!”
朱祁鈺抬手捂住額頭:“既然這樣,朕先放棄最好朋友的席位,等明天再拿回來吧。”
“太過分了”,蕭子良生氣地看著他,質問道,“你都見過我父皇了,怎麼還想賴賬!”
朱祁鈺心說,你府上那三百多號人,哪一個沒見過你父皇……
就憑蕭賾對孩子的重視程度,竟陵王府每一名賓客的背調信息,包括家裡十八代親屬姓甚名誰,早就在他案頭堆積成山了。
“小鈺快點”,蕭子良伸手一拽,將他強行拉走,“我們一邊聊天一邊爬山很快的,再走一個多時辰就到了。”
朱祁鈺:???
你再說一遍,走多久?!
蕭子良一邊拖著他爬山,一邊給他介紹,這是誰誰誰的廂房,布置得各有千秋:“反正除了陶弘景不在,其他所有的當世名士都住在我家。”
陶弘景是茅山祖師、正式建立了道教體係的人,在後世相當出名,朱祁鈺順帶問了一句:“他人在何處?”
“在茅山清修呢”,蕭子良說,“小鈺要見他也使得,他和休文知交莫逆,休文一封信就能叫過來——你應該還記得,劇本裡的「我有數行淚,不落十餘年,今日為君儘,並灑秋風前」吧?”
朱祁鈺心領神會:懂了,就是說你搞不定的人,沈約可以搞定是吧。
……
世人提起沈約,最津津樂道兩件事。
一是他驚才絕豔,冠絕天下,年紀輕輕,已經成為了當世的文壇領袖。
至於第二點嘛……
沈約是個極其出名的美男子。
時人甚愛之,往往不稱其姓字,呼之以「沈郎」。
更有些好事者,將他和二百年前「貌比潘安」的那位潘嶽,放在一起並稱,合為「潘沈」。
此刻,在西邸位置最好的一間廂房裡,沈約正剪亮燭火,鋪紙研墨,準備寫新詩。
青年容色明豔,眉目清皎,蕭然不沾凡塵。
那一抹搖曳的燭光,倒映在他清澈的眼眸中,好似明月逐波心,顧盼生輝,凝望含情,照徹了一片湖光靜謐流淌,融儘了天地山川亙古如斯的寂寞底色。
“嘎吱。”
沈約剛寫完這一首,就聽見院中的推門聲,不覺一怔:“是玄暉嗎?”
謝脁比他小幾歲,作為他在竟陵王府的鄰居兼好友,進門向來是不打招呼的。
小少年宛若遊魂一樣飄進來,目光渙散,麵上猶帶點點淚痕,一來就默不作聲地伸出手臂,將他緊緊一抱。
沈約反應很快,及時撤走了硯台,卻還是被他打翻了筆,墨跡在紙上暈染了一大團。
他有些無奈,拍了拍掛在自己身上的小月亮,溫聲問,“怎麼了,這麼不高興?”
謝脁長睫垂落,小聲說:“白日參加了太子的葬禮,心中很難過,於是就來看看你,我怕什麼時候你也不見了……”
沈約心下憐惜,知道他第一次見到朋友的生離死彆,難免傷情,便拉著人在身邊坐下,溫聲安撫。
“才不會呢,莫要亂想,我們一定都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他安慰了許久,謝脁還是不見一點笑影,這讓他有些無奈,決定寫一首新詩哄一哄好友。
寫什麼題材呢?
當然是吟詠月亮了。
謝脁的「脁」,是月兆,朔日所見、月華初露的明月之征。
而他的小字「玄暉」,也是月亮,最皎潔無瑕的清輝月華。
所以,他就是明月,是一個讓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覺得月光灑滿了懷中的人。
要是李殷殷在此,高低得跟兩人掰扯一下,謝脁這位小月亮,究竟是怎麼成為後世最強詩人的白月光的。
李白在詩中寫過很多次月亮,但他隻有謝脁這一個白月光。
白紵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謝宣城。
不僅一生追隨謝脁的足跡抵達過許多地方,就連去世了,都葬在謝脁故宅旁邊,守望終年。
沈約寫完了詩,遞給謝脁。
小月亮眨眨眼,看完詩,終於有點高興起來:“唔,郎君的詩,曆數過往百年所無,一定能文壇獨步,青史流芳。”
沈約彎唇笑了笑,想起二人發明的永明體:“想來我們的名字定會在史書上並列。”
“真好”,謝脁也笑了,“是我沾你的光。”
他沒忘記自己的來意,伸出手,要沈約和他勾指起誓,一邊不住地念叨說:“沈郎,你可不能像太子一樣消失掉,我們都要好好的,活到永明體大放光彩的那一天,絕不能食言。”
沈約且笑且歎,緊握住好友的指尖:“好,我答應你。”
謝脁得到他的保證,高興了,秀麗眉眼彎成了月牙。
他的笑聲也是清澈溫軟的,像江南三月輕叩簾隴的春雨,纖然飄落:“那說到做到哦,我天天都來監督你。”
少年人時常覺得一瞬就是永遠,仿佛有一生那麼長。
沈約又怎能想到。
日後謝脁會英年早逝,死時,在獄中給他留了一封染血的遺書:“嗟歲晏之鮮歡,曾陰默以淒惻,彼知己之為深,信懷之其何已……”
謝脁留在了《南齊書》,而沈約作為開國功臣入了《梁書》。
生前是摯友,寄江海於寸心,死後卻分隔在兩本史書中,千秋萬古不相逢。
正在此時,院中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是王融的聲音:“休文,我來彈琴給你聽了!”
“那我先避一避。”
謝脁抹了一把臉,發現還帶著點淚痕,覺得不宜見人,於是,果斷爬上床塌,安詳地往被子裡一躺。
沈約:“……”
對此,他也隻能說,你開心就好。
王融今天來,是因為在葬禮上聽了很多的挽歌,作為音樂大師的職業病發作,想到了一首新曲子,要請沈約品鑒。
“好呀,元長請”,沈約欣然同意,為他收拾出一塊空地。
“先找個地方放一下。”
他這裡書太多,王融猶嫌施展不開,抱起一摞書,直接擺到了床上,險些給平躺在榻上的謝脁來了一通泰山壓頂。
謝脁急忙往裡麵躲了躲。
王融撥弦彈奏,沈約安靜傾聽,不時拂手糾正一兩個音符。
他精通音律,所以才能改革詩詞韻律,成為後世格律詩、以及所有唐詩的始祖。
彈了小半柱香功夫,忽聽門外一陣腳步聲響起。
蕭衍拖著木頭小板車,在庭院裡橫衝直撞,一路轟隆隆過來了。
“休文”,他揚聲道,“上次你說想要的孤本珍籍,我已經找到了。”
“我去避一避”,王融和蕭衍一貫合不來,根本不想同這家夥打交道,於是一轉頭,就瞄上了謝脁的床榻。
沈約趕忙阻止:“元長,等等!”
話音未落,王融已經動作麻利地將書挪開,一把掀開被子,和藏在裡麵的謝脁不偏不倚,正好對上了視線。
王融:“……”
謝脁:“……”
這都叫什麼事啊,他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先來後到,你到那邊去。”
王融隻好挪步。
他剛在窗簾後麵把自己藏好,蕭衍已經走了過來,手裡的小板車裝了滿滿幾大筐書篋,足足數百本,堆疊在一處,蔚為壯觀。
都這麼晚了還來呀,沈約有些驚訝。
忙迎他進門,順手拂去了對方肩上不知何時沾上的清冷夜露,溫聲道:“外麵冷,阿練快坐。”
蕭衍看著他,揚眉輕笑一聲:“你上次說有意修三代史,我收集了一些前人的資料珍籍送來,或許能派上用場。”
沈約眼眸一亮,嘴上謙虛地說著“這如何使得,阿練收集這麼多書很費心思吧,如此深情厚誼讓我何以克當”,手上動作卻一點都不慢。
先是給蕭衍煮了一壺茶,而後,便著手拾掇起來,將這些書依次規整,分門彆類地整理好。
蕭衍單手支頤,微笑看他忙活。
沈約動作輕緩,衣袂翩然,素白指尖拂過那些暈染著淡淡燭光的墨痕字跡,仿佛輕輕撥動了夜色的琴弦,細密的長睫微顫,震碎了一縷纖細的月光。
一天明月涼如水,漫過窗邊梅影斑駁,靜照在他眉邊發上,將那張麵容描摹得愈發清麗無雙。
室內彌漫著茶煙,嫋嫋飄飄,就這麼沐浴著月光相對而坐,確實會讓人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蕭衍經常來找沈約,就是覺得對方身上有一種明淨澄澈的氣質,能讓他這樣乾謁練達、滿心經綸世務之人,心中為之一清,如遇空山新雪,世外淨土。
所以,他和王融屬性相似,都是積極入世者,相看兩厭,二人卻都和沈約關係很好。
他收回視線,打算找本書看看。
好些孤本直接給沈約送來了,他自己壓根沒看過呢。
沈約卻將他安排得明明白白,遞來一支筆、一張紙、一本書:“阿練,快幫我抄錄一下這篇文,就三千字,今晚應該可以抄好。”
蕭衍滿頭問號:???
就三千字?
現在三千字都可以用「就」來形容了?
“阿練幫幫忙”,沈約雙手合十,清亮的眼瞳中盈滿了笑意,“閣下書法流暢妍麗,為世冠冕,不亞二王,我簡直不敢想象如果每天晚上能看見這篇你手抄的文章,會有多麼開心!”
蕭衍:“……”
他感覺自己被好友套路了,但是又沒有證據。
隻能歎了口氣,反手抽出一張空白紙:“行吧,我現在寫。”
……
另一邊,蕭子良折騰半天,終於自以為避開了彆人的耳目,爬上了山頂。
他在外麵咚咚咚敲門:“休文,你在家嗎?本王來找你了!”
沈約:“……”
他甚至來不及說出拒絕的話,蕭子良就已經打完招呼,準備進來了。
蕭衍覺得,竟陵王過來看見這麼多書不好解釋,就打算找個地方藏起來。
藏哪裡呢?
他掀開被子,和謝脁打了個照麵;轉頭拉開簾幕,又和王融麵麵相覷。
蕭衍:“……”
一時間,他回頭看沈約的眼神都變得不對勁了起來。
沈約扶額,不明白好好一個夜晚怎麼就變成這樣了:“你聽我解釋,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我先記在賬上”,蕭衍看似冷靜,實則走了有一會了,“回頭再聽你狡辯。”
“你還想要解釋?”
王融大怒,從簾幕後邊發出一道咆哮:“要不是你深夜過來打擾,我現在琴都彈完了,何至於隻能躲在這個地方!”
“分明是元長你的問題”,謝脁撇撇嘴,不高興地說,“我們本來在一起寫詩吟詠月亮的,是你非要過來彈琴打斷我們。”
“我看你們兩個問題都很大”,蕭衍冷哼一聲,“聽彆人的牆角聽得愉快嗎?”
對麵兩人勃然大怒,眼瞅著就要吵起來。
沈約連忙溫聲撫慰道:“各位消消氣,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正月白風清,值此良夜,為這點小事生氣不值當。”
蕭衍點點頭,強行按捺了火氣:“好。”
他少習弓馬,估摸了一下天花板的高度,沿著立柱三兩下飛躍上去,不驚起一點塵埃。
剛在房梁上藏好,蕭子良就帶著朱祁鈺進來了。
“休文,我來啦——”
在正式見麵之前,他蘊釀過很多腹稿,但真正一見到這人,對上那雙清亮如水的眼眸,便什麼都忘了。
蕭子良想起他的結局,心中漾滿了悲傷。
永明年間這麼多人,除了梁武帝,就隻有沈約活到了最後。
這也就意味著,他要目送所有的朋友離去。
故友或病逝、或冤殺、或鴆死、或流亡……
終於一一相離長訣,奔赴茫無涯際的幽冥儘頭,隻有他被一個人拋在了生命的另一側,從此天淵永隔。
他這一生,充滿了無數痛徹心扉的彆離。
一卷《沈侯集》,逾半都是悼亡詩。
沈約啊,是那個親眼見證過繁花熾烈的盛景,又在一切灰飛煙滅後,當風試圖握緊最後一縷餘燼、挽留最後一縷餘溫的人。
梁朝天監年間,有一次開宮宴,一名女樂師是竟陵王府舊人,彼時已朱顏落儘,白發蒼蒼。
天子問:場中有誰是當年宴上舊相識?
女樂師說:隻識沈尚書。
沈約聞言,伏座淚流,天子亦愴然,為之罷酒。
“十年來,深恩負儘,死生師友”,說來不過輕飄飄一句話。
可對於親曆者而言,又是怎樣剜心刻骨的至深悲涼?
命運何其殘忍呢,這個時代最驚才絕豔的人,最後卻以最淒涼落寞的方式離世。
蕭子良緊握住沈約的手,半晌沒有說一個字。
沈約擔憂地看著他:“殿下?”
蕭子良定了定神,如同發誓一般,輕聲許下了一個諾言。
“休文,你這一生會寫很多很多美麗的詩篇,會名動天下,會描摹每一處山水星河,會受很多人景仰,也一定會——平安無事,中夜展眉。”
沈約有些驚訝,但還是輕笑著說:“謝謝殿下。”
蕭子良事無巨細,一一道來,說自己如何如何進了萬朝食肆,又說起,過些天要去大明景泰朝旅行。
“隻有一個旅行的名額,你可千萬不能讓彆人知道”,他仔細叮囑道。
想了想,又特彆強調了一番,“尤其是玄暉元長阿練,一定要對他們守口如瓶,不然他們會鬨的。”
錦被底下的謝脁:“……”
房梁上麵的蕭衍:“……”
簾幕後邊的王融:“……”
嘿,殿下你猜怎麼著,我們已經全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