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吉暴怒之下,居然一下子掙脫了宇文憲。
他怒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敢當街對本王動手!還有你,平陽,以下犯上,以卑犯尊,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一句狠話還沒放完,宇文憲一拳打在他麵門上。
隨後,渾若無事地收回手,淡淡道:“真是聒噪。”
李元吉捂著臉,滿嘴血腥氣彌漫,半天沒回過神來。
齊王的侍衛見有人居然狂妄到當街行凶,呆怔了許久,終於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好大的膽子,還不快束手就擒!”
“都退下,不得無禮!”平陽公主眉頭一皺,“這位是我的七舅姥爺宇文憲。”
“不可能!”
李元吉大叫道,“你休要在此大放厥詞,七舅姥爺被宇文贇害死,都死四十年了——”
一句話未說完,心頭忽然籠罩上一片巨大的陰影。
扭頭看去,隻見宇文憲舉起拳頭,對他露出了一個充滿了威脅的微笑。
好像在說:“你要不要試試看,我到底是不是活的?”
李元吉在這一瞬間,好像看到了自己去世的太爺爺李虎,嚇得趕緊改了口風:“就、就算你真是七舅姥爺,本王也是你的親外孫,你憑什麼偏幫平陽!”
宇文憲懶得理會。
人家什麼人,你什麼人,心裡沒點數嗎。
他重又上馬,颯遝一揚鞭,招呼小外孫女:“平陽,走了。”
二人絲毫沒受到這幕插曲的影響,談笑晏晏,轉瞬離去。
......
李元吉瞅著他們的背影,神色充滿了憤恨,轉瞬就去了太子府。
見到李建成,便如同倒豆子一般把事情都說了一通,又啐道:
“平陽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個人裝神弄鬼,說是已故七舅姥爺宇文憲,這次,總算抓住她小辮子了吧,定要給點顏色看看!”
李建成皺眉道:“三弟,不可妄語。”
他和李元吉不一樣,並不嫉妒平陽公主的功績。
有道是,屁股決定腦袋,他作為太子賽道上的選手,要對付的是李世民,而不是名將賽道上的平陽。他甚至很想把平陽拉攏進自己陣營,以後為自己效命。
古來從無女帝,所以不必擔心平陽僭越。
這柄劍既非常好用,又沒有奪位的風險,何樂而不為呢?
李元吉聽了此言越發惱怒,吵吵嚷嚷,又被李建成添油加醋,挑撥幾句,終於忍不住了,進宮找李淵告狀。
李建成又坐了一個時辰,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平陽一定挨夠了罵。
就打算進宮去求情,給平陽賣個人情。
有人情在,以後收服不就容易多了麼。
他打了一手好算盤,結果到了天子殿,才發現一切都很不對勁。
宮裡居然正在舉辦小宴,氣氛火熱,李淵端起酒杯,殷勤地給人敬酒,上首坐著一位他不認識的青年將領,披甲執劍,英華昱耀。
不對,也不能說不認識……
眉眼有幾分熟悉,根據李元吉的描述,這位應該就是假. 七舅姥爺了。
平陽公主也在不遠處,正和不知何時候被宣進宮的李世民聊天。
姐弟倆低語著什麼,平陽神色嚴肅,李世民若有所思。
李建成目光逡巡了好大一圈,終於找到了李元吉。
這家夥已經被貼牆上了,在一個旮旯裡盯著水碗罰站,臉上青一道紫一道破了相,明顯挨了頓毒打。
而他自己,剛邁進殿門一步,李淵的目光就投射了過來,充滿嫌棄:“你來乾什麼?趕緊走,彆礙著齊王的眼!”
李建成:???
……
一個時辰前,當平陽公主帶著宇文憲進宮,說自己遇見了神仙,要帶走娘子軍以及自己的部下三萬人,一起去唐末征戰。
李淵一度以為她得失心瘋了。
他冷笑一聲,不怒而自威,發令道:“公主年少懵懂,受人蒙騙。來人,先把她拉到一邊,而後殺死這個招搖撞騙的狂徒!”
禁軍得令,氣勢洶洶一擁而上,卻發現問題大了。
刀劍根本砍不動宇文憲,明明就穿了一層薄甲,卻好似銅牆鐵壁!
改為放箭也不行,就相當於給他蓋個戳,一點傷害都沒造成!
宇文憲一人一劍,四處砍殺,如入無人之境,縱然禁軍將他圍得裡三層外三層,還是不住地有人倒下,新補上來的速度甚至比不上他殺敵的速度。
一會兒功夫,就殺了三百名訓練有素的禁軍。
而他本人卻毫發無傷,連血都沒流一滴,也就是皮膚上多了幾道刀尖劃過的紅痕。
宇文憲打完一通,伸出手,望了望自己的掌心,似也驚歎不已。
平陽公主:深藏功與名。
在舅姥爺作戰的時候,她也沒閒著,拿著認主之後自帶的小光屏,飛快地哢哢調整宇文憲的身體參數,讓其時刻保持在圓滿狀態,堪稱刀槍不入,一點傷都沒有。
眾人見宇文憲獨立當場,風骨凜凜,無不毛骨悚然,如見天神降世。
甚至有人當場就丟了刀劍,跪下叩拜,高呼向神明認罪,場麵一時混亂不堪。
李淵也被駭了一跳:“你真是齊王?”
大唐追尊老子為祖宗,他對這些神鬼之說本就深信不疑。
但更讓人驚恐的是,宇文憲死得很慘……
這怕不是死後化神,而是化厲鬼索命了吧!
幾十年前,就總有人覺得,宇文憲若活著,威震朝野,楊堅必無機會篡周,其含冤而死,天下皆歎之。
“你不要過來啊!”
李淵一個箭步後撤,握著佩劍,亦步亦趨,在僅剩的幾名禁衛的環繞下退到了帝座後麵。
一邊驚恐地高叫道:“逼死你的是宇文贇,嫉妒你的是宇文直,篡你家國祚的是楊堅,與我大唐何乾!”
“你外甥女竇氏屬於自然病逝,朕已經追尊她為皇後了,並沒有哪裡對不住她!”
“冤有頭債有主,你該找誰找誰,離朕遠一點!”
宇文憲:???
平陽公主:???
二人把李淵揪來,按回座位上,花費許多時間,終於解釋清楚了情況。
在鐵拳的威脅下,李淵態度非常和善,腦子也轉得飛快:“你說,你已經征得了神仙的同意,要帶走三萬兵馬去後世大唐?這……”
他本來還想推脫一下。
平陽公主帶走的娘子軍雖然由她親自創立,自募兵糧,輜重自給。
但怎麼說也是大唐的一支生力軍,哪兒能說放走就放走。
宇文憲微笑著擦了擦劍:“這什麼?你想好再說。”
李淵頭皮一陣發涼,趕忙道:“朕這就想!舅公你不要激動,先把劍放下!”
他真不是慫,隻是識時務為俊傑!
宇文憲現在刀槍不入,又坐這麼近,搞不好就會突然暴起給他一劍。
到時候,死了也是白死!
平陽公主跳出來唱紅臉:“父皇快坐。舅姥爺,咱們今日仗劍詣闕,乃是有求於人,不可這麼失禮。”
宇文憲從善如流,道了聲歉。
李淵麵色稍為好轉了些許。
平陽公主又道:“父皇,我等不畏艱險前往後世,赴戎機,凜風霜,冒矢石,無非就是為了庚續大唐基業,綿延國祚而已。我與娘子軍在當世隻是錦上添花,到後世卻是深雪送炭,扶危救世,你為何固執不允?”
這話確有幾分道理,李淵露出深思之色。
他作為開國之君,自然不希望親手創立的王朝淒涼覆滅,能救還是要救一下的。
但話說回來——
“你一介女流,兵馬不過三萬,如何能平定亂世?”
平陽公主正色道:“成敗利鈍,非所逆睹,天下萬事都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從前隋文篡周,阿娘年未及笄,聞而流涕,自投於床曰:「恨我不為男,以救舅氏之難!」”
宇文憲聽到此節,麵色微微一黯。
平陽公主安慰般地拍了拍舅姥爺,又道:“阿娘誌在萬裡,卻彆無選擇,隻能困於後宅,鬱鬱早逝。今日,我既然有幸站到了這個位置,擁有金戈鐵馬的力量,就該握緊手中劍,為江山社稷儘一寸心。”
李淵默然良久,忽然說了一句:“你留在本朝,一樣可以為江山社稷儘心。”
平陽公主笑了,眉眼間漾開了些微的嘲諷之色:“真的嗎?”
她的聲音轉冷:“身為天家貴胄,一日為臣,一日終受製於人。父皇難道就沒想過,等天下大定了,就收繳我的兵權,讓我回去相夫教子,甚至抹去我的功績,從此絕口不提嗎?”
李淵眉頭緊皺,下意識地感到不悅:“妄語!朕對你的賞賜異於諸主,多有旌節讚揚,何嘗虧待於你!”
“是沒有虧待”,平陽公主語氣平靜地說,“但也隻給了賞賜和讚揚而已,李元吉處處不如我,封邑是我十倍。”
李淵萬分驚訝:“你怎麼會這樣想?”
他發自內心,真不覺得自己有哪裡對不住平陽公主,給那麼多優待還不夠嗎:“你是個姑娘家,為何執意要同你的弟弟相比?”
平陽公主語氣冷峭:“為何不能比?齊武帝能將皇後升為太廟正神,讓弟媳主持國祭,為韓蘭英特設「女博士」官職掌管政務機要,創立了一支女官團隊——女子亦有英才輩出,怎麼就不能與男子待遇等同了?”
李淵聽聞此言,簡直勃然大怒,想要發作,但看見一旁的宇文憲,又生生按捺回去。
他揉著眉心,喟然長歎了一聲:“古來隻有一個蕭賾這般離經叛道,幾為天下笑柄。就因為朕沒像他一般荒唐行事,你就為了這個怨朕?”
平陽公主一瞬間都被他整無語了,蕭賾是開創永明之治的超級明君,你是什麼成色,還笑人家荒唐,也不知道到底誰更荒唐。
她平靜地擺了擺手:“父皇,我沒有怨你。”
這是真話。
李淵確實沒有下意識打壓她,隻是徹頭徹尾的漠視,而這種漠視往往最傷人,也催生了極端的不公。
可是,這世間,本就沒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同樣是做皇帝,有人生來就是皇帝候選人。
而有人,生來卻極儘微末,是敵國質子,是羯人奴隸,是京口北府一小兵,是亡國之後,在敵國街頭裝瘋賣傻才保得一命的乞丐。
他們都曆經了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才登上皇位。
李淵對她確實不好,但她同樣也得到了很多。
她生在公侯貴胄之家,鐘鳴鼎食,有這世上最好的母親竇太後。
她自幼受到了優質的教育,弓馬嫻熟,又有著隴西李氏這個平台可以一展身手,有李家的旗幟可以號召兵馬,開府招攬人才。
如果——
自己生於微末,為衣食奔波煩憂,今日還能達到如此高度嗎?
平陽公主問自己這個問題,卻得不到答案。
“父皇,我確實不曾怨過您”,沉默良久之後,平陽公主語氣輕輕地說,“我隻是曾怨過命運,沒有給我最好的一副牌……”
“但,現在不怨了。”
她將前往一個全新的時空,有一段晴空萬裡的新開始。
命運隻寫在劍鋒之上,而她將緊握長劍,戰出一條青雲之路,扶搖九霄。
這句話說出來,平陽陡然覺得輕鬆了許多。
她不知道李淵有沒有明白她的心路曆程,那已經不重要了。
李淵終究隻是她前半生的過客,從前的一切都將埋葬在這裡。
未來的每一日,她都要過得很好,騰雲而上,大放光彩,如此,才算不辜負這一生。
李淵盯著她看了許久,隻看到了她眼中一往無前的堅決與銳利。
終於,他仿佛被這種光芒所攝,退讓了,從胸臆裡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你既然意下已決,那就這樣吧,回去清點你的人馬戰將。”
平陽公主拱了拱手,神情真摯了許多:“多謝父皇,下次若從仙人處得到延壽之物,我再來報答你的恩情。”
反正先畫個餅。
至於這個「下次」到底是什麼時候,她就不能保證了……
李淵不由動容:“你有心了。”
他並非真的無情,想到麵前是自己唯一的嫡女,猶豫了一會,還是對她說道:“平陽,你此去唐末年間,九死一生,有什麼需要的糧草、輜重、珍寶、錢糧,乃至人才,你儘管都帶上。將來遇到險境,能多一份實力,便也多一絲生機。”
平陽公主就等這句話,欣然點頭:“好!”
此刻的李淵,圖樣圖森破,還遠遠沒意識到自己這句承諾意味著什麼……
在平陽公主的提議下,他召李世民進宮,開了場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