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1 / 1)

次日清晨。

長青並未上朝,反而是坐在東宮後院中,令關猙與他一起飲酒。

一旁的宮女擔心他喝壞了身體,不由得出言勸阻:“殿下昨日才醉了酒,今天再喝,恐怕……”

“沒事,清晨天寒,我隻是小酌一杯。”

這樣清潤如水的人似乎不該擅長飲酒的,隻飲了一杯,長青的臉頰就微微泛紅起來,這個時間宮裡已經開始點卯,往常的日子裡,無論前一日長青多累,第二天他都會身量筆直地站立在大殿裡,雙眼澈亮,麵容清雅,多少年如一日,令人肅然起敬。

但他今天卻沒有去。

太子也忌憚帝王的猜忌,宮裡的人隻知道太子是做了大事回來,得陛下的寵愛休息幾日,但此刻隻有關猙明白太子內心的想法。

“殿下請寬心……”

長青以手支著額頭,雙眼迷離地看著遠處地麵,聽見這句話,略有些困惑地嗯?了一聲,麵頰上的緋紅讓這句疑問顯出幾分稚子般的無辜。

關猙不知道怎麼的,忽然心直口快地說,“殿下不如晚些時候娶妻,自請去往邊關,塞外逍遙,也比在宮裡這樣沉悶的好。”

長青搖了搖頭,“我隻是想起小時候了。”

那時候薑瑤還沒有逝去,薑家名門望族,又出了皇後,正是風頭強勁的時候。

那時候爺爺常常入宮教他武藝,母親薑瑤則在一旁帶著淺笑觀看,這是母親最放鬆的時候,因為爺爺的隨身親兵取代了皇宮內的羽林軍,這時皇後宮內無論發生什麼,外麵的人都不得而知。

後來薑家的將軍們接連戰死,薑家的文官們又在平瘟疫時接連染病去世,夏長青進入國子監學習,但也從未忘記母族長輩教給自己的一切,他長年累月地練習,不動聲色,以至於終於射出那驚天一箭。

“昨日同父皇商討枝潭怪獸傷人一事的時候,父皇問我箭術是不是跟爺爺學的。”

“當時眾位將軍都在,傳到陛下耳朵裡也是常事。”關猙擔心長青因為懷疑是親生父皇想殺死自己而傷心。

但長青卻眼簾微覆,垂眸說,“不,父皇他……說要徹查此事。”

明明父皇比誰都清楚最想殺死他的,一定是父皇的其他兒子。

但父皇還是這樣說了。

出現在皇宮裡的怪物,藏在暗處的敵人,以及很久以前,夏長青就有所芥蒂的薑家覆滅。

夏長青忽然坐直了身子,定定地說,“去看看那怪物。”

關猙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幾乎是瞬間就繃緊了神經,以為他那一晃之下就要摔倒,誰知長青穩穩地站了起來,麵上的紅暈已然隨著嗬出的熱氣消散開來,“怪物是世煜捉到的吧?或許有一天,世煜能坐上兵部尚書的位置,畢竟是那樣的怪物……”

關猙心底忽然有些怪異的不好受,竟然沒頭沒腦地頂了一句,“也是折損了許多羽林軍才做到,論起武功,朱世煜雖然拔尖,但在夏國還不算第一……”

因為第一是他關猙。

關猙說完這句話,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吃味,一時間覺得難堪,唇用力一抿,不再說話,兩頰繃得像鐵,整個人的耳尖飛快地紅了起來。

殿下如何看他。

看他如此不聽話,如此善妒,周斐然的話猶在耳邊——“我不管你是什麼心思,關猙,我們做臣子的,萬不可做任何傷了殿下帝途的舉動。”

不說選定太子妃,哪怕殿下日後因為皇位要娶更多的女人,生了更多的孩子,你也得把他們都當做主子對待。

關猙捏緊了拳,沉默地站著。

“自然,如果你在,大概不會有那麼多人受傷,隻是世煜不如你武功高強,他能做到那一步已經十分難得。”

夏長青這麼說完,唇微微勾著,淺笑著說,“去看看吧,父皇說這是宮裡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怪物,命我休息一段時間以後就查辦此事。”

借這件事,朱世煜便有了由頭記一筆軍功,羽林軍如今的調用權也由皇帝與太子共享,這算是一種重用了。

“父皇對我很好,所以薑家的事,大概都是真的意外吧。”

夏長青終於說出了這句話,隨著最後一個字落地,胸中殘餘的酒氣也一並消除,他或許終於可以放下芥蒂地生活下去,如今第一件事,便是將這怪物消除掉,再查探一番怪物來自哪裡——總不可能真的是應了卦象,是天降妖邪。

要真是這樣,那此後夏國還需要什麼皇帝?興起的宗教勢力會直接威脅到王權的存在,然後一步步侵蝕皇權,使得大夏國民不聊生。

不知善惡的人利用百姓的畏懼與無知來操控百姓,是長青最不願看到的一件事。

·

一路走來,各宮宮人稀少,想必是昨日的接風宴累著了,所以當值的少,夏長青理解他們,因此並不多問,好在朱世煜早已等在禦獸園,要與他共商怪物之事。

怪物被關押在禦獸園的某處,困在金籠裡,武器無法插入它的身體,是玄鐵鎖鏈暫時困住了它以後才把它關進牢籠。

走進以後,怪獸的樣子就更加清晰了。

那是一隻漆黑怪異,像貓又似猴的生物,雙眼是冷淡的藍色,偏向某種無機質的玉石,或者玻璃,深邃而空靈,藏著死亡的灰色。

這樣的眼睛夏長青也是第一次見,眼前的怪物與他此前見過的所有生物都不同,它們看起來更加冷血,也更為恐怖。哪怕眼前這隻甚至有一條看起來很像貓尾的尾巴,也無法消去它帶給人的壓迫感。

因為那條尾巴隻讓夏長青聯想到夏國精銳身上的玄鐵鎧甲。

貓,姑且算是貓的東西被鎖鏈纏繞著關在金籠裡,它愜意地打著屯兒,似乎不覺得自己是被關押著的囚犯,偏偏整個禦獸園的猛獸都警惕地炸毛低吼,不少食草動物已經嚇得昏厥了過去。

這樣的怪物……

這樣的怪物,是怎麼出現的?

這隻貓一樣的怪物看見夏長青走進來也隻是抬了抬眼皮,很快便覺得無聊般移開了視線。

夏長青拿過一把大弓,用力拉開,箭尖對著貓的頭顱。

這柄弓很重,常人的臂力很難拉開,更不要說射箭,但隻要能夠射出,箭尖甚至可以射穿岩石。

屏住呼吸,夏長青拉滿弓弦,射出了這一箭。

嗡——

金石相擊之聲響起,箭尖刺入了貓的耳朵,這隻貓發出了尖銳的叫聲,但箭並沒有貫穿這隻怪物,因為這怪物的尾巴瞬間活動,尾尖的外骨骼尖銳無比,一瞬間與箭相擊,在那樣恐怖的衝擊力下將箭尖切成了兩段,一半飛折出去,劃傷了夏長青的臉側,另一半失了準頭,直直紮穿了怪物的耳朵。

這隻怪物忽然顫抖著蠕動起來,這很荒誕,畢竟一隻被捆起來的怪物如何做到全身都在蠕動?但事實就是如此,怪物像是浮動的水波般抖動起來,捆綁它的鎖鏈開始發出哢哢的聲響,長青當機立斷,要求所有人撤出禦獸園,但就在他發號施令的瞬間,那隻怪物忽然不動了。

“殿下,這是……”

有侍衛鬆了口氣,“這是終於死透了?”

“不,不對,”夏長青還未開口,身旁的關猙就已經將夏長青攔腰抱住。

“地下有東西。”

關猙雙足一點,瞬間翻身上了房梁,氣沉丹田,對著在場所有人說,“撤!現在立刻離開禦獸園!”

幾乎是剛離開地麵的一瞬間,青石地板就破裂而開,數十隻漆黑的怪物從地底鑽出,來不及逃跑的侍衛瞬間被切割成肉塊,然後被恐怖的長著一圈圈細密鯊齒的嘴巴吞下。

它們發出嘶嘶的聲響,數量越來越多,無定形的肉塊不斷分裂,夏長青看著它們的數量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今日該上朝,必須通知皇宮裡的人儘可能撤離,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整個夏國的執政體係將在今日頃刻崩塌!

夏長青朗聲喊:“朱世煜!”

“臣在!”

“你去通知父皇和各位大臣們避難,其他人與我留在這裡,將禦獸園整個封住,通知羽林軍帶萬石弓弓箭手與火油來!”

使用萬石弓的弓箭手一共隻有20人,個個具有二石之力,是精銳中的精銳,輕易不會調動。

這些怪物在關押“貓”的房間稍作停頓,很快便又朝著夏長青衝了過來,夏長青看清它們的數量,隻覺得心底驚駭,禦獸園內的野獸儘皆逃竄,沒來得及逃走的都被怪物吞噬。

它們吞噬時像是一團黏液,一整個包裹住禦獸園內的動物,然後便會停住腳步,詭異而快速地蠕動起來,夏長青看見動物們的毛發消融,臟器與骨骼被拆解,然後這些怪物蠕動的觸.手與詭異恐怖的身軀便形成了另一種樣子。

藍色的眼睛,削鐵如泥的外骨骼,刀刃般凸起的骨刺或者尾骨,水波般蠕動的皮肉下,那些器官和骨骼被消化溶解,然後重新組合。

不太穩定的五官和肢體還在調試,但它們已經開始發出動物的叫聲,甚至有怪物開始組成人形。

它們怪異地在地上爬行,過度纖長的四肢與白色的身軀讓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具具乾.屍,它們有著黑色與白色兩類,在地上爬動的樣子像是新學爬行的嬰兒,透著一種怪異的不協調感。

但很快,它們的軀乾開始組裝到正常的位置上,肢體也開始具有人類的……美感。

此時此刻,夏長青隻覺得驚悚。

“羽林軍在哪裡!”

“萬石弓弓箭手為何還沒有來!”

夏長青將火.箭搭在弓弦上,對著遠處倒了滿地的油桶射出一箭、兩箭……滔天大火暫時阻攔了怪物們的進攻,但很快,夏長青發現那隻被他射穿了耳朵的貓出現了,貓的尾巴上燃燒著火焰,頃刻間讓他想到了枝潭那個病人。

近乎乾淨利落的傷口切麵,火焰灼燒的痕跡。

這就是枝潭那頭猛獸?!

火焰不能把它們燒死,隻能短暫阻攔,他們終於無法迎戰,隻能選擇倉皇逃離。

“殿下若是不射那一箭,或許就不會、不會這樣!”

終於有被嚇破了膽的侍衛淚流滿麵地哭訴,“這都是殿下射出那一箭以後惹來的禍事!”

“閉嘴!”

關猙怒罵,“你膽敢這樣對殿下說話?如果這怪物真傷不得,昨日羽林軍等捉拿的時候怎麼不見出事!”

他雙眼似刀,惡狠狠地罵道,“妖言惑眾,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怪他。”

關猙將夏長青抱得很緊,緊到夏長青能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

“關猙,我們先逃出去,麵對這樣的怪物,即使是我也會膽怯,何況一個小小侍衛。”

“我不會處罰你的,你隻是太害怕了,你沒有錯。”

夏長青看著身後那些怪物,抽出最後兩箭,同時搭上弓弦,校準角度,然後射出。

強硬的力度將兩隻跑得最快的怪物貫穿,衝擊力讓它們的速度在一瞬間減慢。

“逃出皇宮,封死所有皇宮出口,絕不能把它們放出皇宮!”

太祖最開始建都在如今的望京,渡江以後在陽翟建京,但望京的一應設施仍然齊全,隻要把怪物們關在皇宮內,然後儘快遷都到望京,一切都還不算糟糕。

這也是太子長青短時間內能想出的最好解決辦法。

如果能早些預知有今日,昨夜父皇大開宮門群臣享樂時,就該趁機讓宮中眾人離開這裡,也不至於死傷如此之多……

夏長青將手裡的弓箭用力扔出,手心已然被弓弦磨破,鮮血直流,這柄長弓不知為何拖延了怪物們追趕的速度,得以讓夏長青從關猙懷裡下來,兩人一同逃向遠處。

“周斐然還在牢裡,關猙,你記得前去接他出來,父皇那邊就由我來……”

夏長青忽然停住,然後看向麵前的皇後寢宮。

宮門內外安靜無比,僅有兩名灑掃宮女正在打掃。

“皇後在哪裡?”

夏長青看著她們,“如此緊急,速速通知宮內各嬪妃離開皇宮。”

宮女連忙應是,打開宮門想要傳報,卻隻見——

門後是空蕩蕩的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