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吉明連忙邁著碎步朝著夏禹州走了過去,手裡的湯婆子早已經擱在了內務府,迎著夏日晚風,空氣卻漸漸暖和了起來。
華燈映照,眼前那一行人的麵貌也全都能看清了。
抬輿上的自然是皇帝夏禹州與皇後蕭淑文,抬輿旁邊身著白色金絲暗繡的正是太子長青,其次便是六皇子、四皇子等,以及因著去年流民一事,受到提拔進了內閣的戶部堂官朱世煜。
去年在處置流民的問題上,吳吉明力主速戰速決,並推薦了張素清帶兵平叛。
本來流民是不足為懼的,如今又是太平時候,兵部的人想要立軍功也是找不到機會,有了這麼一個差事,自然是要搶上一搶的,吳吉明也做好了準備,與其他幾個要保舉武將的大人們爭上一爭。
因著聖上偏愛神鬼之說,在夏禹州占卜卦象時,吳吉明更是巧舌如簧,力求奪得更多優勢時……偏偏太子就開口了。
這一開口,就是不該將流民趕儘殺絕,應當妥善安置。
“雖則八金塘已經出現了數起流民傷人事件,但對於犯罪者,應當按照律法處置,對於還未犯錯的,應當安置……”
吳吉明實在不懂太子怎麼說出這種反駁的台詞,流民傷人已然為患是板上釘釘的,一群人受了朝廷的救濟糧,不被餓死已經是幸運,卻整日作.奸.犯科,不學無術,這等刁民既然不願受陛下的恩德全心全意地安生,那所幸全都殺了,也省得浪費宮裡撥去的糧食。
他等著太子說出朵花來,等著太子給這群十惡不赦的流民開脫。
誰知太子長青果然舌燦蓮花般,說服了夏禹州。
“八金塘的流民多是來自川冬的災民,本身就受了水災,一時回不去川冬,在八金塘每日隻能勉強果腹,又找不到活做,饑寒交迫,困頓無比,整日遊走在八金塘的街道上,內心自然也是惶惑無助的,父皇,百姓如果能過安生日子,自然不會想要挨罰,他們貧窮,看不到希望,無法靠自己的努力改善如今的處境,自然會滋生惡意,兒臣以為,安置流民的方式,應當更妥當才是。”
吳吉明當時看情形不好,又不可能放過這樣好的機會,於是立刻問道,“殿下說得自然不錯,可是卦象也說,陛下身居皇宮之中,周圍卻有妖邪群聚,影響陛下的龍運,按照卦象推演,正是八金塘的方位。”
長青隻垂眼,似是思考般沉靜了一瞬,再又看向吳吉明,“按照吳公公的說法,吳公公您,不也站在卦象推演的方位上嗎?”
吳吉明一時驚駭,身後的吳保聽到這句話,也是嚇得屏住了呼吸。
耳邊傳來吳保的聲音,帶著擔憂的,“乾爹,那朱世煜從被太子提拔後就完全是太子派了,偏偏這次的怪物,又是被他捉住的……隻怕陛下,會想起之前……太子說您才是妖邪的事……”
聖意難測,吳吉明心底已然開始提防,不消吳保提起,他也在揣度夏禹州的意思。
去年的流民一事,先有太子長青陳情,又有朱世煜呈上對流民的調查,甚至帶了流民入宮麵見天子,後又是關猙輔佐,朱世煜欽差,一手把流民安置的十分妥當。待川冬的水災過去,流民休整過來,整個川冬都往八金塘的方向移了二十裡地。民間傳頌陛下與太子的善心,川冬更是建了陛下的神像供奉……讓陛下龍顏大悅,從上至下相關人等,各個賞賜了一番。
至於妖邪,以及一開始主張出兵平叛的自己,自然就位置微妙起來,但自己左右不過皇上身邊的一個貼身太監,跟著聽幾聲皇上與臣子們的論事罷了,因此也還未到險境。
陛下賞了朱世煜,讓朱世煜入了內閣,或許就是在敲打自己,又或許,是想看看太子是否仍然孝順。
今日是太子的接風宴,陛下對太子與朱世煜如此親近,可實在不像……
吳保有些緊張,“乾爹,吳枝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吳吉明停下腳步,理了理衣袖,露出一臉笑容,“既然沒有跟著太子回來,太子又一箭射死了刺客,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說罷,他向著夏禹州行禮,待夏禹州笑著讓他起身,便自然地攏手進了隊伍裡,跟在長青斜後方,滿臉堆笑。
“全賴陛下與太子殿下的德智,如今夏國才如此安定,殿下又收編了稗族,實在是一樁喜事,今日奴婢為太子殿下的接風宴雖做儘了苦心,但也怕有做得不如意的地方,衝撞了殿下的喜事。”
長青聞言微微一笑,竟然也是回禮,“吳公公跟隨父皇三十年,做事樣樣體貼,能有公公為我親自操辦,我自然是放心的。”
“太子殿下實在謬讚了,奴婢哪裡做的好什麼事呢,各位大人們心善罷了,倒是殿下,以後可是也要如陛下一般……”
“公公實在說笑了,我怎麼比得上父皇十分之一?全賴父皇羽翼遮蔽,長青才做出些微不足道的成就罷了。”
“怎麼會呢?”這句話一出,吳吉明笑眯眯地望向朱世煜,“殿下與陛下血濃於水,自當神勇。”
朱世煜隻把目光落向地麵,一字未說,仿佛什麼也沒有聽見。
待聽到前邊兒傳來夏禹州的聲音,“好了,都站著聊些什麼哪?快快開始宴席吧!太子一路奔波,也是該享受一下了。”
眾人便各自入了位置,夏長青的位置離皇帝很近,但中間到底隔著皇後,因此也並未與夏禹州聊上幾句。
前來恭祝的人絡繹不絕,內務府的屍體早已經埋進土裡,無人得知,金籠內鎖著從未見過的怪物,受傷的侍衛、羽林軍、金吾衛們身邊聚集著禦醫治療傷口。
夏長青心中有事,不注意間就被灌醉了酒,就連夏可欽也來灌他,一杯接一杯地遞給他,夏長青推拒的手被忽視,掌心又被攏住,塞入新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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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昏如裹,四肢酸脹,或許是因為在躺椅上坐了太久,所以腰肢以下無比酸麻,麵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拂過,一點兒瘙癢悸動著。
夏長青迷離間睜開眼,視野一點點清晰,舌尖至雙唇間點出,舔到了一枚花瓣。
“醒了?”
麵前站著負手而立的帝王,夏長青一瞬間坐直了身子,尾椎骨處的酸脹提醒著他連日的鞍馬勞頓,正要跪下,卻破天荒地,被夏禹州止住了。
“你也累了,今夜留宿在父皇這裡,或者坐我的抬輿回去都可以,這些日子就在東宮好好休息吧。”
長青伸手將花瓣取下,“父皇,兒臣還是先行回東宮吧,留宿父皇這裡,畢竟於理不合。”
他已經二十歲,留宿父皇宮中,若是惹出什麼粉紅亂事被人參上一本就不妙了。
如今的身份更應謹言慎行,長青行過禮,便坐著夏禹州的抬輿回宮了。
他心底有些異樣的情緒,歸根到底,還是今夜得了父皇的恩寵,坐了夏禹州的抬輿回宮。
他身為太子,步步維艱,始終不得父皇關愛。
父皇並不如如何詳細過問他的學業,對他的關心總是流於一種形式,長青總以為,世界上再無關心自己的親人了。
但如今看來,無論父皇、皇後,又或者尚且年幼衝動的夏可欽,與他之間,都尚有些親情在的。
夏長青並非無情的人。
他坐在抬輿上,不知何時,又昏昏欲睡,餘光.中見到關猙靜靜立在東宮門前等候,便放下心來,徹底睡了過去。
隻在之後又醒過一次,腰胯上是按.揉合適的力道,夏長青輕聲歎氣,眼睫隻顫了幾下,複又睡了過去。
是關猙在為他緩解酸痛。
關猙做完一切便離開,守在太子寢殿門旁,想起周斐然被關押時的對話。
周斐然說:“我是逃不了這場牢獄之災了,怪物出現在皇宮內,沒有斬立決已經是幸運……隻是你的手……”
“恐怕不是韁繩割傷吧。”
關猙解開了布條,看著掌心的傷痕。
在一道道劃痕的掩蓋下,是一彎彎刺破肌膚的月牙。
殿下終究是要娶妻的。
殿下也終究會榮登皇位,萬人之上。
這一切都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如同他無法言之而出的那些胸腔震鳴,那些骨節彈響,一根根如同竹節般炸開,露出摧枯拉朽的內在。
一夜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