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融道:“陛下,瑜大人帶到了。”
裡麵先是腳步聲,然後禦書房的門被兩個太監推開,李景清抬腳走了出來,神色有些著急,道:“什麼也彆說了,去偏殿先換身乾淨衣服沐浴一番,再躺著讓太醫診治。”
溫瑜還想行禮,被李景清抬手製止。
他仍微微俯身道:“謝陛下。”
風雨漸大,去往偏殿的路雖在廊下,但架不住冷風直吹,溫瑜進殿坐在塌上後仍咳嗽不止,說不出話來。
李景清不嫌他一身泥汙,伸手輕拍他的後背,為他順氣。
郭融呈著一套衣服,低頭道:“陛下,奴婢們先給瑜大人換衣物吧。”
“嗯,朕待會再來……”李景清剛要走開,隻覺衣擺被人攥住,他回頭看去,是一截異常慘白的小臂,鮮血正順著小臂流淌,滴在地上。
是溫瑜受傷的左臂,他一著急,竟不顧疼痛,還用自己滿是血汙的左手抓住龍袍。
郭融見狀著急地道:“瑜大人,莫不是燒糊塗了,這是陛下!”
“無妨。”李景清無視龍袍上的汙血,問道:“怎麼了?溫瑜。”
溫瑜鬆手,最後終於咳完了,緩了口氣,聲音有些沙啞地道:“陛下恕罪,是臣太著急想先述職再考慮其他事情。”
李景清道:“好,你說吧。”
“臣追查瓊毓宮縱火案到陵安城鹽池,現在雖無確鑿證據可言,但種種跡象表明……”
溫瑜又咳嗽起來,好一會才平複,他隻覺頭腦越發渾濁,渾身冰冷,堅持說道:“這個鹽池是屬於朝廷官員私下產業。臣帶回了兩個證人,請陛下命徐司領審理,若得到口供……通正司即刻出發查封此鹽池,活捉鹽池內的殺手審問。”
李景清稍作思考,點了點頭,然後擔憂道:“溫瑜,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後傷情。下次莫要如此冒險。”
溫瑜道:“臣知道陛下定會出手相助。”
若不是李景清默許陸海棠去城門解救徐白川,今日之事難以善終。
陰影之下,溫瑜的眸子十分明亮。李景清沉默半晌,似有話說,可最終也沒說出口,隻道“即便如此,也不可以。傳太醫進來為溫瑜診治,召徐真入宮。”
郭融道:“是。”
溫瑜的眼皮滾燙越來越重,隻見李景清出了偏殿,他的眼前景象變得模糊,最後倒在塌上。
殿內瞬間亂成一團,太醫提著藥箱進來了。
郭融道:“剛剛皇上的態度都看到了吧,都莫要怠慢了。”
眾人回道:“是。”
然後他趁亂抽身,鷹隼般眼神在郭留英和另一名太監身上停留片刻,冷笑一聲,道:“跟我走。”
三人出門時,暴雨正盛,生生將柳樹拍彎腰。
郭融向太監吩咐道:“皇上召通正司司領徐真大人覲見,你去傳話吧。”
“是,郭公公。”
郭融站在廊下,隻抬頭看著暴雨傾盆,道:“走。”
郭留英順從地為他撐起傘,卻不敢為自己撐一把傘。
郭融走到雨幕當中,故意放慢了步子,讓撐傘的人狼狽地暴露在雨中的時間久一些。他側過頭來看他,臉上的溝壑愈來愈深,笑容森然,道:“想尋新主了?”
郭留英的頭更低了,聲音快被暴雨淹沒:“怎麼會呢?乾爹。”
兩人來到了郭融的寢宮,郭融收起笑臉,眼神上下打量,冰冷恐怖,道:“進來。”
一進門,屋內的氣氛令人窒息,暴雨的聲音變得悶重,似敲在人心上。郭融坐在塌上,郭留英習慣般跪下,頭重磕在冰冷的地上,道:“乾爹,我真的沒有。”
郭融卻道:“沒有?那你是想攀上權貴,把我踩下去嗎!”
郭留英心如擂鼓,咚咚咚又磕了三個頭,解釋道:“兒子隻是喜歡讀書,萬萬不敢冒犯您啊。”
“我許你冠以我姓,在這內宮還不夠嗎?”郭融冷哼一聲道。
郭留英連忙道:“乾爹大恩,沒齒難忘。”
郭融忽而露出了森森白牙,在枕下拔出一把匕首,又道:“那你今日諂媚的樣子是做給誰看呢!抬起頭來。”
郭留英小心翼翼的抬起頭,雨水順著清秀蒼瘦的臉龐滴落,襯得眉眼更加濃烈。下一秒他的內監帽猛然間被寒冷的刀刃挑飛,他卻垂著眸子,絲毫不敢動。
“衣服。”
郭留英的鴉羽般濃睫低垂,烏發被束的乾淨,幾縷發絲貼在臉上,眸中的恐懼漸漸平靜,垂著眸子解開外袍,長長的眼尾猩紅的似能滴血一般。
……
溫瑜幽幽轉醒,一片昏暗。燒應該退了,隻覺嗓子乾燥疼痛,張口發聲叫人有點費勁,便撐起身體打算尋點水喝。
他剛坐下,拿起還溫熱的茶壺倒了一杯,一飲而儘,便見有人手執燭火開門進來。
是郭留英。
他道:“大人,您醒了。”然後用燭火點燃屋中的每個燈。屋子開始籠罩在一片昏暗中,隨郭留英的動作漸漸變亮。
溫瑜又喝了幾杯,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現在是何時?我睡了多久?”
郭留英最後點亮桌上的燈,燈火下的側臉十分柔和,眸子乾淨明亮,聲音柔和清澈,回道:“回大人,現在是醜時了,您睡了七個時辰。”
溫瑜無意間順著他寬大的袖口看去,凝眸片刻,突然開口道:“怎麼回事,你的胳膊。”
郭留英聞言立刻收回胳膊,扯嘴笑道:“雨天路滑,奴婢摔了一跤,不打緊的。”
“可我看,這分明是鞭痕。”溫瑜腦中雖不清明,但抬眼看著郭留英,眼神犀利。
郭留英利索地跪地,低頭道:“不是的,大人誤會了。”
溫瑜看著他瘦弱的模樣,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最後柔聲說道:“若你被欺負,講清緣由,我可請皇上為你做主。”
郭留英忽而在燈影中抬頭,眸中蓄滿淚水,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滑落至下巴,滴在地上。
溫瑜見他如此,應該是想說了,隻道:“說吧。”
郭留英邊說邊用袖子抹淚,小聲道:“奴婢隻是做錯了事,被乾爹懲罰罷了。”
溫瑜問道:“你乾爹是誰?”
郭留英答道:“郭融公公。奴婢本名劉英,被乾爹冠上他姓。”
溫瑜心中吃驚,語氣不善道:“動輒打罵本就不對。讓你認他作父,冠上他姓?他是覺得,郭姓為尊嗎?”
“除了奴婢,還有許多太監宮女都在受郭融公公的虐待打罵,可他是禦前總管,沒人敢說什麼。”
溫瑜能猜到內宮的汙七八糟,也知道郭融在宮中的地位,但沒想到他如此無法無天。怒極反笑道:“內宮難道都要隨郭姓了嗎?”
郭留英猛地磕頭,然後小心翼翼地看著溫瑜,著急地道:“當然不是!”
溫瑜頭有些痛,撐著桌子扶額道:“你起來。”
“大人彆生氣。”郭留英起身,然後又替溫瑜倒了杯茶。“大人今日幫了奴婢許多,來日若有需要的地方……”
溫瑜沒動,隻抬眼,眸中閃爍著打量之意,一時間屋內陷入寂靜,隻有雨打窗軒的聲音。最後隻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您好好休息。皇上說過,養傷期間,不必去早朝了。”
“嗯。”
郭留英輕手輕腳地推門出去。
溫瑜睡不著,看看自己包紮好的左臂,若有所思,儘管他早就不奢求什麼了,被生父射了一箭還是會悵然若失,更多是為母親抱有怨氣。
溫瑜的母親是南國人,隨家人在外經商,溫母母家家規森嚴,被發現懷了小溫瑜時,便逐出母族了。他記事起,自己便是個沒爹的人。
溫母為人堅韌樂觀的,一個人帶小溫瑜,雖日子清貧,但樂的自在。見溫瑜有為國儘忠的願望,文學武功方麵也會請人悉心教導。
十三歲那年,溫母病重與世長辭。溫瑜便在親戚家生活,雖然他早就習慣被人指指點點,但寄人籬下的日子仍不好受。半年後,秦冶來接走了他。
他知母親多年苦楚,也在意生父的憐愛,年輕氣盛,便不止一次與秦冶吵架,還放言不要他在未來仕途上幫扶自己。
秦冶讓溫瑜改姓,溫瑜不願。他怒極,直接把溫瑜扔進皇林軍裡曆練。沒想到他得到先帝的賞識,正值皇林軍副統領職位空缺,短短一年,躍級升任的速度讓秦冶也對這個兒子另眼相看。
溫瑜的思緒從過去抽離。雖是雨天,但看這天光,他也能推算出是卯時了。
他曾任皇林軍在禦前當值,知道這個時間守夜太監大概剛輪完值。
溫瑜道:“來人。”
一小太監彎腰推門而入,果然不是郭留英了。他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我且問你,今晚的守夜太監是哪位公公?”
“本是阿秋。”
溫瑜心中了然,反問道:“本是阿秋?”
“是的,大人。不過剛剛輪值時,我見是郭留英,可能有什麼事交換了吧。”
“嗯。下去吧。我問話之事不要說出去。”
話落,溫瑜將幾枚碎銀遞給小太監,後者歡歡喜喜結接過,道:“好的大人,奴婢退下了。”
溫瑜的視線從關上的門轉移到桌上的燈火。然後垂眸思考片刻,穿上衣物,出了門去。
門口的小太監見他出來,立刻為他披上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