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清登基後勤於政事,上朝前一個時辰會在禦書房看書批奏折。
溫瑜從偏殿前往禦書房,請禦書房門口的太監通傳,不一會,他便出來了,道:“皇上請大人進去。”
溫瑜一進去,還沒見到人,便聽見李景清清潤的聲音,他道:“不必行禮,賜座。”
郭融應聲,為溫瑜抬了一把椅子過來,笑道:“見過瑜大人。”然後識相地退出禦書房。
李景清從成堆奏折中抬頭,杏眸中是止不住的疲累,仍問道:“怎麼樣了?溫瑜。”
溫瑜坐下,回道:“多謝陛下關心和憐愛,臣好多了。”
“那就好,趁此機會多休息幾日。你何事找朕?陵安鹽池的事?”
“是的,陛下。”
還沒等李景清說話,郭融便彎腰垂頭地進屋來,道:“陛下,通正司徐司領求見。”
“哦?”兩人對視一眼,李景清眸中帶有期待,連忙道:“說曹操曹操到,快快請進來。”
徐真裹挾著寒氣進來,利索地行禮,道:“臣徐真,參見陛下。”
“嗯,徐司領何事?”
“是陵安鹽池的事。”徐真道:“臣昨日審問瑜大人帶回帝京城的兩個人。那老鹽工知之甚少,隻說大多數鹽工本屬良籍,走投無路被騙來的。他聽聞陵安鹽池的東家是個地位尊貴權勢滔天的大人,為控製他們和逃避賦稅私自將他們的良籍貶為賤籍……這樣的鹽池,在南國大概還有二十幾處。”
李景清冷笑一聲,忽然開口道:“此人真是膽大包天啊。”
兩人道:“陛下息怒。”
“接著說。”
徐真繼續道:“那刀疤臉為人狡猾,他不願透漏鹽池東家和其他鹽池的位置。”
溫瑜道:“臣認為,一人不願開口,人多了總有人願意開口。依南國律法,禁止私自用權將良民貶為賤籍和逃避賦稅,通正司有權查封此鹽池。”
徐真摸摸嘴邊的胡子,語氣認可道:“臣同意瑜大人的想法。一早前來,也是因為通正司人手不夠,所以請陛下許臣借調帝京軍之權,直取陵安城鹽池。”
“朕立馬擬旨,你放手去做吧。”李景清杏眼微凝,稍作思索,繼續道:“朕與溫瑜還有話說,徐司領先下去吧。”
“是,陛下。”徐真聞言便出去了。
禦書房中空氣凝重,陷入寂靜。
“溫瑜……”年輕的帝王揉揉眉心,歎了口氣,半晌才道:“你從先皇在任時期便看見了,有些人肆無忌憚無視律法,禍國殃民。”
“嗯……”
李景清繼續道:“朕登基五年,你也走了五年。對於今日的朝廷,你認為如何?”
“臣不敢說。”
“但說無妨。”李景清擺擺手。
“陛下的治理下,比起當年已是海晏河清。”
李景清忽然抬眼看著溫瑜,眸中閃爍著犀利,他冷冷道:“那你說,若是皇兄登基,會如何?”
氣氛冷酷嚴肅,溫瑜雖坐在暖室之內,但他仿佛置身於五年前的雷電雨夜,黑雲壓住頭頂,耳邊響起那刀刃相擊之聲。
飛鴻天是聖皇帝在位時修建的建築,高聳入雲,巍峨壯觀。瓊樓玉宇美輪美奐,白玉長階共九百九十九,此時卻鮮血混著雨水淌遍長階。
溫瑜已經不止不休一整天,受傷倒地,一腳被人從飛鴻天長階上踹下,硬生生滾出去幾十階,砸在屍體上才停下來,隻覺渾身鑽心的痛。
“陛下,該上朝了。”
郭融的聲音在外麵響起,二人皆被從當年拉回,暖室外麵,還是暴雨傾盆。
當年的雨仿佛沒停過,冷的直往人骨頭縫裡鑽,讓人時刻隱隱疼痛著。
李景清見溫瑜還是沉默,杏眸中閃爍著微光,隻輕聲道:“朕登基五年了,卻仍有人乾涉朕的想法,剝奪朕的權利。朕需要你,好好輔佐朕,你懂嗎?”
溫瑜跪地,低頭順從道:“臣子哪有不儘忠於陛下的道理,臣為陛下,懷赤膽忠心,願肝腦塗地。”
“可是你還沒釋懷。”李景清又歎了口氣,微垂的眼尾攜帶著失落:“你我同窗之誼,相交多年。朕希望你能做朕的匕首,未來是要位極人臣的。”
還未等溫瑜回話,李景清拍拍他的肩膀,越過他,去宣正殿上朝了。
是夜。
溫瑜回了通正司,雨夜雖掩蓋許多聲音,他還是敏銳地感覺到有人遊蕩在通正司周圍。
他提醒了值守的幾人,然後直奔通正司獄,畢竟太多外麵人想滅口裡麵人了。
溫瑜側耳聽見一些細微的聲響,下意識手便握在劍柄上。隻見一間牢門開著,兩個人坐在稻草上。
其中一個是身著牢衣的小姑娘,但絲毫不見憂心忡忡之色,反之,長著一張圓潤似珍珠的臉蛋,半張臉布滿油光,低頭正沉浸地啃著燒雞腿。
這人道:“棠姐姐,太好吃了,下次我還吃燒雞!”
另一人回:“嗯,那姐姐還給你帶。”
剛剛語落,陸海棠仿佛感受到背後的視線,回首看過來。先是被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然後眸中閃過驚喜之色,道:“瑜大人?你身體可好了?”
小姑娘嘴裡塞滿雞腿肉,臉蛋鼓鼓囊囊的,睜著眼愣道:“瑜大人?”
溫瑜掃過陸海棠的宮女穿著,了然她就是這樣在禁足期間偷溜出宮的,遊蕩在通正司外的人就是她的侍衛。眼角彎彎,笑道:“臣參見殿下。多謝殿下關心,一切安好。”
陸海棠回頭道:“明珠,姐姐有要事與瑜大人相談,下次再來看你。”
“好。”
與楚明珠再見後,陸海棠要在宮門下鑰前走小路趕回去。她的臉隱在帷帽之後,與溫瑜同撐一把傘,邊走邊說道:“那人,被我的人看見了。”
“是誰?”
“郭融。”
溫瑜帝京城門中箭後,在陸海棠的馬車上,兩人便商量好引誘出李景清身邊內鬼的計策:溫瑜直接廣而告之請求皇上查封陵安鹽池,內鬼定會坐不住去通風報信。
然後陸海棠命人守在禦書房及禦前太監寢宮周圍。果然,見到郭融在半夜時鬼鬼祟祟去一麵宮牆前摸索。
“這廝精明的很,走了許多宮中小路,又兜繞好幾圈,我的人差點跟丟了。”陸海棠說罷,等著溫瑜的回應,卻遲遲沒有,隔著模糊不清的帷紗抬頭看去,他不知何時轉過頭來。
寒風忽而吹過,陸海棠沒反應過來,烏發翻飛,垂眸看去,帷帽早已被風帶到地上。再抬眼,撞進了溫瑜的眸子裡,星星點點,清澈柔和。
這樣明亮的眼神,讓陸海棠一時失了神,隻聞夜雨打在傘麵和樹葉的聲音。
溫瑜眼角笑意若隱若現,忽然開口道:“殿下,我替你撿。”然後將傘遞給陸海棠,自己冒雨快步去撿帷帽。
等陸海棠反應過來時,溫瑜已走遠。她心中笑道:本可以二人共同撐傘去撿,為何要冒雨前行,溫瑜這是大病初愈頭腦發昏嗎。然後又心中暗暗責怪自己:怎麼如此笑話人家,明明是病體,卻替自己撿東西。
陸海棠思索著,忽然隻覺頸上一涼。
是一把利劍。
雨水拍打在劍刃寒光之上。執劍人一身黑衣,頭帶黑色帷帽。
陸海棠驚道:“誰?”
陸海棠的兩個侍衛從暗中走出,利刃出鞘,與執劍人僵持著。
陸海棠有些震驚,此人竟能在溫瑜在場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跟著他們。
溫瑜手執帷帽趕回,右手按在腰間劍柄之上,眸光犀利,道:“放了她。”
執劍人開口,是沉穩的女聲,她對著溫瑜道:“我知道你是誰,通正司副司領溫瑜。若你想要你女人的命,便聽我說。”
誰是他女人啊!
陸海棠心中暗道。但劍在頸上,她不能說話,恐利刃誤傷自己。
溫瑜心中怒火叢生,麵色不善,低聲怒喝道:“說!”
“家父楚仁和,因販鹽案被下皇林獄的通戶司副司領……”
溫瑜聞言稍微定下心來,和陸海棠對視了一眼,開口道:“你來找你妹妹的吧,楚行雲,她在通正司獄。”
楚行雲回道:“沒錯。家父受人威脅,私造鹽引。幾年前預料到會有今日之禍,讓我帶著證據遠赴武陵投奔外祖。”
“楚仁和私造鹽引,家眷秋後杖刑流放,若你把證據交給我,將功補過,家眷之罰將被免去。”溫瑜仍繼續道:“楚行雲,放開她,我們好好談。”
楚行雲雖久不在帝京住,但她知曉朝廷結黨營私已是常態。
她道:“我沒法完全相信你們。你若是和威逼我父親的人是一夥的呢?”
溫瑜被寒雨澆透,卻感覺不到寒冷,眉眼冷峻,語氣生硬道:“你不相信我,可以把劍放在我頸上,與她無關。”
楚行雲的聲音也同樣生硬,道:“這事同樣與我妹妹無關。這帝京城內,我不知道信誰。
她頓了頓,繼續道:“明珠本流落在外,我想先行把她送走,再考量把證據交給誰。可沒想到,竟被通正司抓住。副司領大人,我隻能出此下策了,我要求你先把明珠安然送出帝京,我再放了她。”
陸海棠道:“楚小姐,你不必著急。明珠很好,就是她告訴我們你的名字,也讓我們等待你的到來。”
楚行雲聞言側目看向陸海棠,語氣震驚道:“明珠為何相信你們?你是誰?”
“明珠喜歡吃燒雞,對吧。”
“嗯。”
“你也喜歡吃,對吧。”
“……嗯……”
夜雨打在手上,冰冷的讓人沒了知覺。楚行雲緊了緊握在手中的長劍,仍道:“就算明珠告訴你這些,她信你,我也還不能信你,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