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輝樓閣是穀雨茶宴正式開宴的地方。
樓閣依綠竹山勢而建,共十閣,取十全十美之意。閣與閣之間相距有遠有近,便在最高層由翡翠長廊直接相通。
瓊樓玉宇中,輕紗曼舞,琴瑟笙歌。
李華嫦坐在亭中,心中煩悶鬱結。有人來敬茶,她都沒給好臉色。
忽然她瞥見一旁的韓落月,似是找到發泄口,幽幽地道:“聽說風滿樓被通正司查出來了,你也什麼都交代了。”
韓落月心跳如擂鼓,卻仍給李華嫦倒了杯茶,抬手敬她,扯嘴笑道:“臣女沒有什麼都交代,就是交代了瓶兒的事。”
李華嫦聞言沒有追問,因為她早就在秦華那裡聽過前因後果了。隻是苦於沒有尋到韓落月的差錯,隨便提了件事撒氣。
“本宮信任你,將日進鬥金的產業交給你,你便是這麼回報我的嗎?若不是本宮,你能在這些下等人中抬頭做人嗎?”
韓家兄妹出身寒門。韓莫山升皇林軍統領時,韓落月本以為能夠在世家小姐中揚眉吐氣,沒想到卻仍被輕視鄙夷。
下等人,指的就是像韓落月一樣寒門出身的人。這是她最厭惡的三個字。
韓落月眸中閃過異樣,恨意彌漫上心頭,開口的語氣卻是諂媚的,道:“殿下的提點,臣女沒齒難忘。”
李華嫦隨意地接過茶杯,語氣也隨意,道:“你知道就好。若你哥哥的應對之策沒用,你們兩個就一起去填井吧。”
陸海棠站在樓閣最高層,俯瞰平地上的風亭水榭。
她抬頭看向身邊人,眉目帶笑,道:“剛剛謝謝你,瑜大人。”
天放晴了,細嗅,風中還夾帶著泥土氣息。
陸海棠感受著微風拂麵,烏發沒有全部挽起,而是隨風飄動。她心中好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
“臣實話實說罷了,不值一提。”溫瑜側過臉來,輕笑出聲:“以殿下之秉性,應該想好了,就算臣不開口,最後沒人敢開口,也會把她扔進湖裡的。”
溫瑜說準了,陸海棠確實認為沒人會幫自己說話,打算那樣行事。她驚訝之餘笑出聲,道:“沒錯。可是你得罪了洛華。”
“如此後果,你為何要幫我?”陸海棠轉過身來繼續道。她的眼睛望進了溫瑜的眸子裡。
溫瑜突然沉默了,眼波流轉,最後誠心誠意地道:“臣覺得殿下獨自撐著,心裡應該挺難過的。”
這下,兩人都沉默了。
風變急了,樓閣太高,吹得陸海棠有些冷。
忽而,人群漸漸喧鬨。陸海棠低頭看去,發現人們都在看向她的對麵。
她望過去,一女子赤腳坐在護欄上,一頭黑發在空中亂飛,薄紗素衣下瘦薄的身軀搖搖欲墜。
“有人自殺!這誰啊?”
“這可是太後娘娘的茶宴,敢在這造次!”
“若是血濺石階,可太晦氣了。”
李華嫦聞聲走出小亭,凝眸仰視片刻,怒道:“侍衛呢,去把她抓下來,萬萬不可死在我的洛華園!”
“是!”
“我是林苓兒!是剛剛下獄的通禮司官員林海的庶出女兒!”林苓兒忽然大聲喊道。
眾人議論紛紛,一時茶宴混亂不堪。
陸海棠剛剛扔到綠竹湖裡的,是林家嫡女林落兒。她聽聞林海有三個女兒,其中一個貌美非常,看樣子,應該就是林苓兒。
“今日我要說的,是當朝太後秦華和左丞相祝成結黨營私之事!我所說句句屬實,爾等聽清楚了!”
李華嫦一聽如此,怒不可遏地道:“快!抓下來!抓下來!”
“雖然我在家中受嫡姐打壓,常常食不果腹,但和妹妹林佳兒相依為命,也活的開心。林海此人碌碌無為,為謀求官職,便賄賂官員,將我送給了祝成!祝成此人貪財好色,利用職務之便,圈養了許多無辜貌美的少男少女。他惡心…”
說到這,林苓兒哽咽,依舊堅強地道:“惡心變態,不順心便動輒打罵,戕害無數人命。太後秦華,因與祝成有私情。”
不少人都在看熱鬨。此話一出,更是亂七八糟。
“怎麼回事,怎麼還沒把她抓下來,都乾什麼吃的!”
不知為何,李華嫦派上去的人,還不見蹤影。
“她見祝成寵幸我,心中不快為難林海,林海便將佳兒送進宮中,做秦華的宮女,受她的折辱打罵。秦華心情不佳,便讓妹妹受杖刑五十…”
說到這,林苓兒早已泣不成聲,薄薄的肩膀抖動著,但仍繼續道:“我妹妹慘死。”
李華嫦勃然大怒,但無可奈何。
韓落月聽著,想起來了,那日她也在場。原來被秦華隨手指的掌燈宮女,就是林佳兒。
林苓兒忽然激動:“林海阿諛奉承、賣女求榮、沒有下限!祝成秦華結黨營私、貪財貪權、殘害人命、禍國殃民!他們兩個,國之大禍也!”
陸海棠有一種莫名的預感,她來不及與溫瑜說什麼,繞過他便跑向翡翠長廊。
林苓兒淒厲的聲音響徹金輝樓閣。
“我妹妹死了,但他們沒死!那麼多人死了,但他們沒死!”
“被害的人痛苦著!害人者笑著!”
“這朝廷不公,這世道不公!”
“我林苓兒!以血濺長階!以命諫天地!我要看著,他們不得好死!”
說罷,林苓兒縱身一躍。
她張開緊閉的雙眼,還沒死,手被緊緊地拽著。
是陸海棠穿過了翡翠長廊,及時趕到用雙手抓住了她。
陸海棠這才看到,林苓兒臉上全是咬傷,左耳隻剩下一半,脖頸處還有深深地勒痕,鞭痕一直從脖頸延伸到了衣服裡麵。不敢想象,她經曆了什麼。
林苓兒淚流滿麵卻眼中無光,痛苦地道:“求你,求你幫我。”
“好!我一定幫你!你彆…”
陸海棠還沒說完,手上傳來劇痛讓她被迫鬆了手:是林苓兒拔出匕首,深深劃破了她的手背。
陸海棠由於慣力退倒在趕來的溫瑜懷裡。
與此同時,一陣驚呼。
“咚!”
是人碰撞在石階上的聲音。
她連忙起身,看向下麵,王公貴族圍繞著一灘血泊指指點點。
血泊中央是林苓兒。她眼睛睜著,不停地口吐鮮血,最終氣絕。
陸海棠心中悲愴,久久沒有平靜,最後頹然地閉上眼睛,任由手上的血流淌,滴落在地麵上。
“滋啦——”溫瑜用自己的衣擺扯出一個布條,沉默地為陸海棠包紮止血,抬眼觀察她的神色。
陸海棠睜開眼睛,出神盯著他手裡的動作,羽睫輕顫,聲音有些發抖,道:“她那樣年輕,才十幾歲。林海為官六載,那時她才多大,便入了祝府。”
溫瑜語氣中帶有歉意,道:“是我的錯,我應該早點想到,救下她。”
“不關你事,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溫瑜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接著道:“殿下受了傷,又心情沉重,讓侍衛護送回去吧。”
人群喧鬨,是止不住的嘲笑聲,議論聲。
李華嫦怒不可遏,怒目圓睜,強撐道:“事出突然,想必各位都沒有喝茶品茗的興致了。都請回吧。”
彆處的侍衛趕了過來,將人送走。
漸漸,金輝樓閣內,人都走空了。
李華嫦側目,冠釵閃閃發光,她問身邊的宮女:“上去的人呢?怎麼都不見了?”
宮女們皆不知情,低頭不敢說話。
“砰!”
是玉盞碎裂之聲。
李華嫦開始胡亂地砸東西,砸乾淨了便踹侍衛,踹完便掐宮女。但沒人敢疼出聲,隻能默默忍著李華嫦的發泄。
半晌,她累了,駐足凝視血泊中的人,嗤笑一聲,道:“把我的茶宴毀了,賤人!來人給我拿條鞭子來。”
沒人敢忤逆她,侍衛給她遞了條鞭子。
“你倒是想一了百了。本宮要鞭屍,讓你死也死的不痛快。”李華嫦展顏一笑,目光陰狠,猛然揮鞭。
可沒有料想中的血肉綻開。
原來長鞭被溫瑜一把抓住,他麵色不善,眸光含有怒火。
李華嫦掙脫了幾次掙不開,聲音尖利,道:“溫瑜,你要乾什麼!”
李華嫦的侍衛長劍出鞘,蓄勢待發。
溫瑜身後本無人,他的手緩緩握住劍柄。
徐真突然出現,帶來了一隊人馬,是陸海棠的侍衛。陸海棠了解李華嫦秉性,走前隻帶走了兩個侍衛。
兩方僵持不下。
徐真冷漠地開口道:“洛華殿下,林苓兒的事,關乎朝廷。她的屍體,理應由通正司帶走。”
“本宮打完,也不會影響什麼。待會自然會給通正司送去。”
“不可。”溫瑜看向李華嫦手上的佛珠,眼光微凝,道:“聽聞殿下在陵安城興修寺廟。鞭屍此等行為,違背倫理,有損德行。”
李華嫦一時間凝住,似是掙紮了許久,最後鬆開鞭子,冷冷地道:“帶走吧。”
宮女們你看我,我看你,皆震驚於李華嫦去了一趟陵安城,居然會興修寺廟,在乎德行。
“帶走。”徐真道。
“是。”侍衛們了然,收劍入鞘,把林苓兒的屍體抬走。
“另外。”溫瑜道:“殿下吩咐進入樓閣的那批侍衛,都死了。”
“什麼!”李華嫦震驚道:“怎麼回事!”
“一切皆是未知。侍衛的屍體,通正司也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