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洛華園都被雨霧籠罩著,遠處的山巒若隱若現。細柳在風中搖曳,綠葉點綴石階上似畫一般。遊船畫舫漸行漸遠,沒入水天交接朦朧之處。
穀雨時節,太後在洛華園宴請文武百官,世家名門,吟詩作畫撫琴,以展示皇家威嚴與繁榮景象,其名為“穀雨茶宴”。
綠竹山圍綠竹湖,綠竹湖傍綠竹山。陸海棠撐傘走在山上石階,抬眼便可觀賞到湖景。
“我也是有幸在洛華園遊玩了,多虧太後娘娘和洛華長公主了。”有人道。
韓落月身處人群中心,好似習以為常地道:“太後娘娘仁愛寬厚,有好事都想著與臣民同樂。”
“韓小姐,我聽說,這洛華園是太後娘娘專門為洛華長公主建造的園林,太後娘娘愛女之心真真是舐犢情深。”
洛華長公主其人,便是秦華獨女,李景清的妹妹,李華嫦。一年前李華嫦嫁給了通戶司司領趙卓風。結婚典禮浩然盛大。嫁妝豐厚,琳琅珠翠滿盈,黃金錦緞無數,奇珍異寶宅邸田產,其中屬太後以李華嫦的封號為名建造的洛華園最令世人驚歎。
洛華園內有翡翠長廊、金輝樓閣、洛風橋等建築景觀,綠竹山、綠竹湖等自然景觀。建築景觀依山水而建,整體錯落有致,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那是自然。年前,殿下隨駙馬回家鄉陵安城祭祖。如今殿下安然歸來,太後娘娘解了思女之情,心情好的不得了,才有了今日的‘穀雨茶宴’,真是太讓人羨…”
話還未說完,韓落月一改傲慢姿態,難掩八麵玲瓏之氣,麵上掛著笑地走過來,笑聲清脆地道:“臣女見過玉瓊長公主殿下。”
“韓小姐。”陸海棠微微點頭。
韓落月左右看了看,又看看陸海棠身後,隻有一眾侍衛,道:“殿下不帶宮女隨行嗎,怎麼自己撐傘。”
陸海棠的傘撐得低,遮住臉,隻露出消瘦的下巴,薄唇輕啟,帶著一抹笑,道:“本宮身邊的常春姑姑身體未愈,其他人用不慣。”
“殿下若不嫌棄,臣女可以為殿下撐傘。”
“不用,韓小姐好意,本宮心領。”說罷,陸海棠無意虛以委蛇,轉身便想走。
身後悠悠的傳來低聲輕笑,有人道:“當時真是個落水狗,不知道怎麼成了長公主。”
陸海棠猜到是誰,因為她永遠記得深秋的湖水有多冷。她轉身斜睨,彆在烏發上的長流蘇垂在肩上,然後坦然一笑,道:“本宮沒找你,你倒是送上門來。來人,抓住她。”
林落兒嬌俏的容顏掛上了恐懼,身體還沒反應過來,侍衛應聲而動,將她擒住。
“陸海棠!你怎麼敢在太後設的宴會上帶自己的侍衛!”林落兒尖叫,毫無世家嫡女風範,優美的發髻鬆散,幾縷發絲垂落。
“我怎麼不敢。皇上允許的,容你置喙?把這蠢才帶走!”
沒人敢阻攔,這幾年陸海棠的政績,人人看在眼中,太後黨被一再打壓,勢力不如當年。
林落兒雙手被反製,侍衛大力推著她走,她艱難地回頭怒視,道:“我父親是在通禮司任職官員林海!我家雖出事,但我仍是洛華長公主的人!”
“林海早已下皇林獄。若不是洛華,你現在也在受著拷打,莫要囂張。”
通禮司官員林海,販鹽案涉事者,雖犯案不深,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陸海棠拾階而下。
綠竹山底,綠竹湖岸。
林落兒仍徒勞地掙紮,嘴裡不停地大喊大叫,甚至開始詛咒陸海棠。
陸海棠走著,忽然,一雙白金錦靴出現在傘下,她稍抬傘麵,抬頭剛好能看見那人的鼻梁,鼻梁上一顆淺痣。再抬頭,眼睛撞進一雙漆黑的深眸,神色中帶有打量意味。
陰雨天霧氣濕重,頃刻間被男人身上的氣息掩蓋。
溫瑜眼角的笑意若隱若現,語氣輕鬆地道:“原來是殿下,莫不要把傘打這麼低了,會撞到東西的。”
“瑜大人有所不知,我打這麼低,剛好可以遮住眼睛。”
“為何要遮眼睛呢?”
陸海棠微微一笑,用傘貼心地給溫瑜演示一下遮住眼睛的樣子,又抬高,眼睛彎成月牙,挑挑眉道:“是防止與人對視,然後那人便沒眼色的和我來說些有的沒的。”
溫瑜哈哈一笑:“那臣算是最沒眼色的那種吧,殿下遮住眼睛了,臣還來說些有的沒的。”
陸海棠稍作思考,真誠地道:“不算。和瑜大人聊天我很開心。”
“很開心嗎”溫瑜笑容收斂,眸光清澈。
林落兒仍在一旁尖叫怒罵,陸海棠沒理她,繼續說道:“自然…”
“陸海棠。”
陸海棠話音未落,便聽見有人在叫她。轉身看去,侍女打開畫舫船艙門,來者從前呼後擁中走出。
儘管光線不明,她仍步步生蓮,淡雅的紫色華服上是銀線所繡的牡丹花,明珠玉冠熠熠生輝。一雙杏眼似含秋水,無辜至極。朱唇瓊鼻,玉肌烏發。舉手投足間高貴無比,尊貴至極。
眾人行禮:“參見洛華長公主殿下。”
林落兒想用力掙脫,但陸海棠沒說話,侍衛不會鬆手的,她隻得狼狽地請求道:“殿下!洛華殿下!救救臣女,陸海棠不知為何,叫她的侍衛擒住我!”
“以下犯上。這就是原因。”陸海棠側目而視,眸中冷漠,然後轉過來看見李華嫦身旁的韓落月,了然道:“韓小姐腿腳真快。”
韓落月看見林落兒被推走,立馬去尋了李華嫦,儘管氣都沒喘勻,卻仍帶著“麵具”,笑道:“玉瓊殿下,臣女救人,當然要快。”
“你到底要乾什麼?玉瓊。”李華嫦不耐煩地扶鬢,黛眉微皺,側頭時釵環相碰,清脆之音乍響。
“我要把她丟到湖裡去。”
聞言,眾人嘩然,林落兒又開始焦躁不安。
李華嫦哼笑一聲,不屑地看向陸海棠,道:“這麼多年的事,你還記得啊。”
何止是記得,是刻在骨子裡。十五歲那年,聖皇帝薨然離世,陸海棠的地位一落千丈,沒人教沒人管。李華嫦頑劣,常常讓通內司不給陸海棠吃食。後來,她越發囂張。不愛學習,總是被文太傅的罰寫,那便一律丟給陸海棠。陸海棠為了吃飯,隻能日日挑燈夜戰,幾十遍寫得手腕疼痛。那日,居然教唆林落兒,將她推下了深秋的湖水。
因為是李華嫦指使的,也沒人敢施救。
李華嫦一雙杏眼,就那樣天真的看著她,卻笑得可怕。
就在陸海棠快失去意識沉入湖底時,是常春姑姑聞聲尋來,跳水救的她。
湖水太涼了,她又泡了太久了。
她整整發燒好幾天,差點就那樣燒死。
事後,林落兒也隻是被林海象征性禁足幾日。秦華那時是最受寵的貴妃,李華嫦是她的掌心肉,怎麼會舍得罰。這件事,便被陸海棠打碎牙咽到肚子裡去了。
陸海棠直視回去,道:“為什麼不記得,今日便一並算算。”
“怎麼?”李華嫦道:“這事,用得著今日大動乾戈嗎?”
“若是舊事,我便不在穀雨茶宴上動手了。可她今日對我不恭不敬,我自然也是不能放過她。”
“何時不恭不敬?各位大人,你們說說,何時?”李華嫦笑得燦爛,語氣中卻有濃濃地威脅:“誰說的出來,本宮便由著玉瓊了。”
眾人的頭低了又低,兩個長公主,誰也惹不得,隻能悶頭裝死。湖岸邊陷入沉默,隻有細雨落地之聲。
“剛才。”
聲音響起的同時,李華嫦的笑容凝固了。
眾人的頭更低了。
陸海棠一時間呆住了,心中湧上暖流,流向四肢百骸。
她抬眼望去出聲之人,霧靄之下,身姿更顯挺拔。他不卑不亢地陳述著彆人不敢陳述的事實。原來隻是這樣的陳述,陸海棠自聖皇帝去世後,就再也沒得到。
“就在剛才。”溫瑜仍繼續道:“林小姐滿口詛咒,難聽至極。玉瓊長公主身份尊貴,容不得罪臣之女如此侮辱。若是不懲罰她,天家威嚴何在。”
陸海棠聽罷,隻道:“扔下去。本宮要她也切身體會湖水的冰冷。”
侍衛聽命行動。
“不要!不要!洛華殿下!”林落兒仍將希望放在李華嫦身上。
李華嫦怒極,瞪了一眼溫瑜,又指著陸海棠道:“你如此膽大包天,怎麼不將本宮也扔下去!”
“撲通——”
“啊!救命!好冷!救命!冷冷冷冷!”林落兒雙手拍打湖水,努力用頭夠著水麵。
“救命!救命!”
“快下去救人!”李華嫦指使身旁的侍衛。
“我看誰敢!”陸海棠環視一周:“本宮的事,容不得他人來管!”
沒有人敢去救人。
李華嫦震驚,微微眯起杏眼打量陸海棠,心下奇怪她怎麼變化如此之大。她在陵安城聽聞她在朝堂之上的所作所為,完全不相信。明明是人人可欺的人,怎麼變成這樣了。
“沉了,無趣至極。”陸海棠看著林落兒失去聲息慢慢沉入湖底,冷靜地道:“把她撈上來。”
林落兒被李華嫦的侍衛救到畫舫上,她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在昏迷不醒的狀態。
李華嫦退了兩步,恐水濺到自己華裙之上,最後無可奈何地道:“把這蠢才送回去,叫大夫醫治。”
陸海棠路過李華嫦,斜睨她,道:“剛才那六個字,是你當年說的。
沉了,無趣至極。
李華嫦杏眼微瞪。
年少的陸海棠在掙紮,年少的李華嫦笑容明朗又燦爛。最後人昏迷了,她覺得無趣,隨口說的一句話。
這句話是常春姑姑後來同陸海棠講的。
她記了七年,難以忘懷。
她繼續道:“今日我還給她,來日我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