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沒有直接送她回家,而是把她帶到了自己家裡。
那似乎已經不能稱作家了。準確說,隻是一座被遺留在芙陽的老房子。
高中畢業後,他出國,他爸很快有了新家庭,他媽為了離開這個傷心地,外調去了西北。
這座他從小長大的房子,就被遺留在原地,成了一家三口曾經生活過的唯一見證。
過年過節,回芙陽走親戚的時候,顧遠和他媽媽也偶爾回來住幾天。
顧遠是大年初二回芙陽的,為了走親戚,也為了見她,這幾天獨自住在這兒。
他給她打過電話,關機了,也去她家找過,但大門緊閉,鄰居說回農村過年去了,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才見到她。
路漫漫是第一次來顧遠家,她好奇地四下轉了轉。
那座房子像一個靜止的時鐘,所有的生活氣息,都停留在七年前,就像與世隔絕了一樣。
房中各處都沒有生活痕跡,隻有顧遠的臥室和衛生間是乾乾淨淨的,顯然他住進來時打掃過。
路漫漫撇了一眼主臥,發現裡麵隻剩光禿禿的床板,遲疑地問:“阿姨,沒跟你一起回來?”
顧遠正在掀開沙發上的苫布,簡短地說:“有新家了。”
路漫漫愕然。
所以,父母都有了新的家庭,各自團圓。隻有他,大過年的,一個人回到這裡。
她的心不可名狀地抽痛了一下。
外麵是節日喜慶,萬家燈火,他卻沒有一個能回去的家,獨自守在擠滿回憶的空房子裡,緬懷過去。
“那……除夕你在哪兒過的?”她又問。
“在學校。”
他已經取下苫布,又拿了一個抹布去擦拭那個皮沙發,隨口說:“食堂的餃子還不錯。”
她突然很想抱抱他,就慢慢走到他身後,雙手環住了他的腰。她額頭貼著他溫熱的後背,感覺他的胸腹無聲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沉澱下所有的苦澀。
他拉過她,把她按在剛剛擦乾淨的沙發上。
“在這兒等我一下。”
他說完,就獨自進了廚房,廚房裡很快傳來開火做飯的聲音。
路漫漫見識過他的“廚藝”,不知道他在鼓搗什麼,很想跟進去看看,但顧遠把廚房門關了,她便沒有去打擾。
大約二十分鐘,顧遠從廚房裡出來,手裡端著一大碗麵。
他把麵放在餐桌上,讓路漫漫落座,又從冰箱裡端出一個蛋糕來。
蠟燭燃起,他靜靜地等著她許願。
路漫漫看了看他,輕輕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許下一個願望。
不知許了什麼願望,再睜眼時,她雙眸亮晶晶的,滿含笑意。他坐在她對麵,專注地看著她吹熄了所有蠟燭。
“生日快樂。”他說。
可路漫漫的視線已經被那碗麵吸引,急著問:“這是什麼?”
顧遠無奈:“麵。”
“我知道是麵!”路漫漫無語,“你……做的?”
顧遠沒反應。路漫漫暗暗點頭,嗯,對他而言,沒反應就是默認。
路漫漫盯著那碗麵細看了一會兒。
細細長長的麵條,應該是買現成的長壽麵,荷包蛋看樣子是熟了,配菜紅黃綠的,也算精心搭配,麵湯還算清亮,看上去不至於太難吃。
她稍稍做了下心理建設,小心翼翼夾起一根麵條,淺淺嘗了一口。
嚼了兩下,意外地不難吃。
她不敢相信似的,又嘗了兩口,這才確定是真的很好吃。不由嗔怪:“你廚藝這麼好,還裝不會,當初騙我給你做飯。”
“當時,確實不會。”他說,“這是第一個成品。”
“怎麼可能?”路漫漫不信,煮麵雖然簡單,但要想味道恰到好處,那沒幾年功夫也是練不出來的,第一次做飯不糊鍋都算成功,怎麼可能做成這樣。
他淡淡一笑,沒有爭辯。
這讓路漫漫坐不住了,一邊大口吃著,一邊追問:“你真的第一次做?”
顧遠點頭。
“這幾天,我研究了菜譜。做飯和做實驗一樣,隻要設備齊全,操作嚴謹,配比精準,就不會出錯。”他頗有心得地說。
路漫漫歎服地,朝他伸出了大拇指。
大神就是大神,果然做什麼都天賦異稟。
就著蛋糕,把一碗熱乎乎的長壽麵吃完,路漫漫鬱結的心情徹底化開,覺得全身暖洋洋的。
她剛想收拾碗筷,顧遠就拉著她的手離開了餐桌。把她按在沙發上重新坐好,徑自進了臥室。
很快,他抱著一個收納箱出來,放在了路漫漫麵前的茶幾上。
那是個四四方方的帶蓋收納箱,藍灰色,四角有磨損,看著有些舊。
路漫漫不明所以地看向顧遠。
“生日禮物。”他說,眸中帶著似有若無的忐忑。
路漫漫左右瞧了瞧那收納箱,實在猜不出是什麼禮物,隻能好奇地打開蓋子。
裡麵是一個尺寸不小的毛絨玩具,和一個大鐵皮盒子,看著都是陳年舊物了。
她把鐵皮盒子放在腿上打開,等看清裡麵的東西,身體一僵,瞳孔也跟著震顫了一下。
裡麵零零散散,是一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每一樣,她都再熟悉不過。
全都是她的東西。
一罐紙星星,是她高一時一顆一顆折的,怕他拒絕,特意選在愚人節送給他,還被他嫌棄幼稚。
一本好看的手賬,她寫寫畫畫了一半就厭倦了,後來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封麵上還恬不知恥地寫著“小仙女專屬”。
一個書包小掛件,她送他的,本來是一對兒,女款在她那裡,怕他看見是情侶款,她的那個一直沒敢掛,可這一個,他也從來沒掛過。
一個化學錯題本,是她每次考試後摘抄的錯題,每道題下麵,都是顧遠寫的解題思路。她的字整齊圓潤,他的字灑脫淩厲,穿插著寫滿整整一本。那是高二時,她磨了好久,顧遠才答應幫她輔導化學。
錯題本的第一頁,夾著一張她的1寸照片,右下角還有鋼印,不知是從哪兒撕下來的。照片裡她稚嫩青澀,笑得眉眼彎彎的,穿著校服,梳著高馬尾,頭發還有點炸毛。
一條圍巾。是他過生日時,她親手織,針腳歪歪扭扭,難看的要命。她織完很泄氣,想丟垃圾桶,他搶過去隨手塞進書包裡,說不能浪費毛線。可一次也沒見他戴過,她想他大概是扔了。
還有厚厚一遝她寫給他的小紙條,都是上課時無聊,寫著玩的,趁老師不注意,偷偷摸摸塞給他。
——“誰看誰小狗~”
——“講個題也發火,你是火龍果嗎?”
——“困蒙了,睡會兒,求掩護!”
……
每次他都不耐煩地隨手團了,丟進桌洞裡,從沒給她寫過回複。
路漫漫陷進回憶裡,用手摩挲過一件件舊物,輕輕吸了吸鼻子,又慢吞吞整理好,放回原位。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留著這些,這看起來像是她才會做的事。
和顧遠有關的那些東西,她也曾小心珍藏,視若珍寶。直到考上大學,要離家去北京的前一夜,那些東西被她付之一炬。
她不明白,顧遠為什麼要留著這些,他明明不喜歡她的,她為他做那麼多事,她辛辛苦苦追趕了三年,永遠隻看到他拽拽的背影。她跨越萬水千山,到最後,隻等他走出那一小步,或者哪怕,隻是伸出一隻手,她也會義無反顧地撲進他懷裡。
可他沒有。
她那麼喜歡他,她放下所有的矜持羞澀,主動和他表白了,等來的隻是冷漠回絕,默然轉身,然後長久地,杳無音訊的離開。
所以,這些東西的存在,到底要證明什麼,到底有什麼意義,她真的想不明白。
她輕輕地,緩緩地蓋上鐵皮盒子,視線又落在那個毛絨玩具上。
那是個很可愛的喬巴公仔,也是整個收納箱裡,唯一不是出自她手的東西。
當年她看《海賊王》,很喜歡喬巴,收集了不少各式各樣的喬巴周邊,但她很肯定,沒有這一個。
這是當時一個連鎖品牌出的聯名款,她當時很想要。芙陽沒有分店,她特意跑去隔壁城市排了好幾個小時的長隊,好不容易排到了,卻被告知已經售罄。
顧遠用手指了指喬巴的小書包,路漫漫把喬巴翻過來,從小書包裡抽出一張紙條來。
展開紙條的時候,她的手已經有些發抖。
像是看不懂上麵的字,她一動不動地,盯著那紙條看了好久好久。
然後,幾滴淚珠啪嗒啪嗒落到紙條上,洇濕了那兩行本就有些模糊了的字跡。
——路漫漫,畢業快樂!
——以後不做同桌了,做我女朋友吧。
無數難言的情緒洶湧而過,然後漸漸地,歸於平寂,她艱難地開口,痛聲問。
“為什麼,沒送?”
顧遠仰麵靠進沙發裡,目光幽然看著電視漆黑的屏幕。
他該說什麼呢?
說因為父母離婚,因為父母的謊言,因為對愛情失去了信心?
說到底,不過是自己脆弱,偏激罷了。他自作主張,斬斷一切,輕易給他們的愛情判了死刑。現在卻要把責任推給父母離婚,來祈求她的原諒嗎?
他說不出口。
漫長的等待,漫長的安靜。顧遠隻是坐在那裡,一個字也沒說。
路漫漫垂頭,輕輕歎息了一聲。
“彆說了吧。”她釋然道,“都過去了,也沒什麼要緊的。”
知道他那時,也是喜歡她的。知道從前感受到的他那些隱晦的愛意,並不是一廂情願的錯覺。知道他回來,並不是姍姍來遲的選擇,而是念念不忘。
這就夠了。這麼多年的心結,終於能夠放下。
從前的他,現在的他,都隻是不善於表達罷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把喬巴放回箱子裡。
“這是當年的畢業禮物,是早該給我的。”她抬眸看著他,“可生日禮物,你還沒給。”
顧遠微微詫異,然後轉頭看了看牆上的表。晚上十點。
離生日過去,還有兩個小時。他站起身。
“還來得及,我去買。”
路漫漫拉著他重新坐下,順勢跨坐到他懷裡。
然後一點點,湊近了他。
“我想要……你……”
她櫻唇微啟,隻有氣音,呢喃細語般的。然後柔柔的,軟軟的,覆上了他的麵頰。
她動作很緩,很輕,似初春的微風,在他清晰俊朗的輪廓線上雁過無痕。
時間凝固,萬物靜默。他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在她的動作上,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模糊,隻有胸腔裡的那顆心臟,異常強有力地跳動起來,周身的血液都開始沸騰。
他不由地,開始回應她,開始主宰這一切。帶著壓抑許久的渴望,粗野而狂熱的,拿回了主動權。
溫熱的手掌,撫上她涼潤的肌膚,引來一陣戰栗。她眼神漸漸失焦,身上酥酥麻麻,氣息也變得短促。
漸漸的,四周的空氣都跟著炙熱和纏綿起來,悄無聲息地把兩人纏繞其中。
在徹底失控前,他艱難地停下,用貪念又隱忍的目光注視著她,做最後的確認。
她伏在他肩頭,那樣軟綿無力,卻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
顧遠把她抱起來,進了臥室。
窗外,夜色深沉,整條街亮起閃爍的彩燈,時不時傳來一陣陣煙火爆竹的劈啪聲。
可她的視覺和聽覺都已經失靈。他像一頭解除封印的狼,放肆侵占她每一處領地,唯恐遺落一分一毫,不能將她完全占有。
她的每一個細胞,都被他的狂熱迅速點燃,所有的意識都被燃燒殆儘,隻剩下無儘飄落的漫天灰燼……
她不明白,人類為何會有這樣的體驗。鑽心刺骨的疼痛,和無邊無際的愉悅,同時占據她的靈魂。
那感覺,竟和她對他的愛如此相似。那樣痛不欲生,又極致快樂,渴望離開,卻偏偏無法抽身。
她隻能被那股浪潮席卷著,在他的愛意肆虐中一次次繳械,與他彼此交付,彼此擁有。
而這場景,顧遠其實無比熟悉,他甚至混亂到分不清夢境與真實。
在這張單人床上,在那些青春期男生特有的荒唐夢裡,他不止一次夢到過這一幕,而夢境中,在他身下的那個人,每一次,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