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節,和每年一樣,是在姥姥家的村子裡度過的。不算大的平房裡擠滿了人,連轉個身都很困難。
每個人都喜氣洋洋,說著拜年的吉利話,磕頭,發紅包,祭祖,包餃子,放鞭炮,看春晚。
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地問著後輩們的近況,跟她談論最多的,也是她傳說中的博士男友。
唯一見過本尊的穀宇,在長輩麵前添油加醋,把顧遠說得天上有地下無。路漫漫隻能在一旁賠笑,心裡的苦,隻好默默咽下。
她幾乎不記得那個年是怎麼過來的,每天渾渾噩噩,帶著一張微笑麵具,卻連手機都懶得充電。不開機才好,她總這樣想,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
所以在年三十上午,給所有人發過拜年祝福後,她就真的,整整七天沒有開機。
葉晴的婚禮很會挑日子,大年初八。
那天,剛好是路漫漫的生日。
在過節的餘溫和盛大的婚禮中,沒人記得她的小小生辰,她倒也沒覺得難過,畢竟,能看到葉晴和李明楓終成眷屬,這比什麼禮物都讓她欣慰。
那天,葉晴穿著唯美的白色婚紗,一步步走向她的王子,臉上洋溢著的那種幸福與光彩,令路漫漫心生羨慕。
而她,作為伴娘,挽著伴郎顧遠的胳膊,並肩走在葉晴和李明楓身後。
那是吵架之後的這麼多天,她第一次見到顧遠。
他看上去和平時一樣,那樣挺拔,那樣英俊,淡漠如水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歉疚或者憔悴。
路漫漫恍然覺得,從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這個人,從來沒有回來過,沒有表白過,沒有和她熱戀過。
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她做的一場夢,是她心底最奢侈的幻想。
葉晴的捧花沒有扔給台下,她在所有人的注視中,走向了路漫漫,把捧花鄭重地交到她手中,對她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路漫漫忍了這麼多天的眼淚,幾乎噴薄而出,卻被一秒封入眼底。
她不想在葉晴最幸福的時候淚灑當場,更不想在顧遠麵前展現一絲一毫的弱勢。
台上的主持人說著百年好合的誓詞,台下的路漫漫隻是低頭看著手裡的捧花,表情如一汪死水,毫無波瀾。
婚禮熱熱鬨鬨進行了一天,鬨洞房環節,路漫漫沒有參加。
芙陽是北方的一座邊陲小城,冬天比北京還要冷一些,從李明楓家出來,她心緒淩亂,不知不覺就走上了那條七年沒走過的路。
不比北京嶄新的高樓大廈,芙陽老城區的一切,都帶著陳舊的味道,頭頂散亂的天線,腳下斑駁的路麵,不算寬敞的舊馬路,和街道兩旁開了多年的各種小商鋪。
那曾是她高中上學的必經路,學校就在那條路中間,沿著輕微斜坡的路麵往下走,再向左拐,是她家,向右拐,是顧遠家。他們曾無數次走過這條上學路。有時是她追著他,有時是他用山地車載著她。
顧遠出國後,她就再沒有走過這條路。複讀那年,就算晚自習上到很晚,她也會從另一條路繞路回家。
可今天,不知怎麼的,腦袋出走,雙腳就不知不覺走到了這條路上。
已經放寒假,芙陽一中的校門緊閉,她走到校門口,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隔著冰冷的鐵柵欄往裡麵看。
熟悉的操場,熟悉的教學樓,一切都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可惜物是人非。
冷風吹得頭有些疼,她仰頭收了收快要溢出的淚水,一回頭,顧遠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她怔了一下,低著頭,默然從他身邊走過。
錯身的瞬間,他拉住了她。
然後,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等你一個道歉,這麼難嗎?”他清冷的聲線,緩緩飄入她的耳朵。
路漫漫訕笑,掙開他的手。
“顧遠,我沒覺得,我有需要跟你道歉的地方。”
他冷笑了一聲。
那聲冷笑裡帶著譏諷和不屑,瞬間點燃她的怒火。
“有嗎?!”她突然很大聲,“我到底有什麼錯?我犯了什麼值得你這麼失望這麼冷漠,值得你整整一個月對我不聞不問的錯?!”
壓抑多日的情緒傾數爆發,她嘶吼一般大喊,眼淚隨之而下。
顧遠的聲音依然低沉而壓抑,似乎沒有一點起伏:“所以,你不顧我的感受,堅持了你的選擇,卻要我先聯係,先道歉?”
“不能嗎?”她委屈。
她本來可以告訴他,她的選擇是他,她沒有不顧他的感受,她沒有和弟弟在一個房間。
可她偏不想說。
她不想他的回頭,是因為她的妥協。她要他不問緣由的,不論結果的,愛她寵她留在她身邊。如果不能,那這份感情,她不想要了。
她不想站在懸崖邊,小心去維持腳下的平衡,不知道哪一天,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就再次被冷漠決絕地拋棄,再次承受這樣的煎熬。
“顧遠,我們分手吧。”
她累了,不想再繼續這樣的糾纏,終於說出了一直徘徊在心裡的話,雖然心痛得幾乎窒息。
“既然你那麼在意,那我們,就分……”
他突然用力地吻住了她,似乎太害怕再聽到那兩個字。
可他剛觸及她的唇,她就艱難地彆過臉,躲開了。
顧遠用手捧住她的臉,麵向自己。冰冷的眼神仔仔細細打量著她,像是要看儘她所有的情緒:“這就是,你這些天,在想的事?!”
“是。”路漫漫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不然呢,你要我想什麼?想怎麼道歉,怎麼低聲下氣的挽回?想我像當年一樣追在你身後把你的話當成唯一的真理?”
“顧遠,我不是當年的路漫漫了,如果你想要的是她,抱歉,我做不到。所以,我們分手吧。”
她無視他震驚又受傷的表情,甩開他的手,毫不留戀地走了。
冷風吹得她眼睛生疼,她不想哭,可眼淚不受控製地流成了線。路燈太暗,腳下坑坑窪窪,這讓她走得有些慢。
她知道不該走這條路的,舊路就應該留在記憶裡,重走一次隻會新傷疊舊傷。
她正胡亂想著這些,身體突然被裹挾,被人推著重重撞在一旁的圍牆上,後背很痛,頭被對方用手護著,躲過一劫。
下一秒,高大的身影貼了上來,她的唇已經被他含住。
他像一頭發瘋的巨獸,用身體把她箍在牆上,撬開她的唇齒瘋狂吮吸,幾乎把她體內所有的空氣都抽走。
她被壓的很痛,更是無法呼吸,拚命捶打著他。他撤回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兩隻手鎖在了牆上。沒了那隻手的保護,她的頭靠在冰冷的石牆上,避無可避,感覺身前人幾乎要把她壓進牆裡去。
她被吻得幾乎要暈厥,出於本能地,在他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顧遠吃痛,總算從她臉上離開幾公分。
她咳了好一會兒,才喘過一口氣來。
可顧遠沒有放開她,還是死死把她抵在牆上,頭埋在她的肩頭,急促地喘息。
良久,她耳邊傳來一聲極低極低的聲音。
“我錯了。”
那樣低沉,透著滄桑,透著無奈,透著極大的委屈,透著無可奈何的妥協。
這一句道歉,像是抽乾了顧遠所有的戾氣,和剛剛在她身上瘋狂發泄的他判若兩人。他頹然地抱著她,緊了一些,又緊了一些。
他其實想不通。他明明說了很在意,她還是堅持她的選擇,對他的感受置若罔聞。那麼,事情過去了,他才該是被安撫的人。這些天,他一直等她一個主動,哪怕是罵他,氣他。可這個狠心的女人,一個標點符號也沒有施舍給他。他的失望一天天疊加,一直到今天。
婚禮上看到她,他前所未有的憤怒,可還是忍不住,跟著她一路走到這兒。她不給他台階,他就自己走下來吧。
他以為這些天,她也跟他一樣,是惦記的,是痛苦的,是悔恨的。他以為會彼此想念,彼此擁抱,和好如初。
可她卻想要分手。
他真的想把她的心掏出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材質的。
路漫漫沒有再掙紮,任由他緊緊抱著,原本堅定的心,因為他短短的三個字,重新動搖。
“我錯了,不分手,好不好?”顧遠再次開口,像個求饒的孩子。
他徹徹底底認輸了。
他的高傲,他的堅持,他的原則,他的一切,在這場毫無意義的僵持中,輸得一敗塗地。他不能失去她,就算磨平所有棱角,就算折斷一身傲骨。
可他心裡,反而是意想不到的輕鬆。
他以為,他會不甘,會隱忍,會看不起自己。可此刻發覺,在自己沒做錯的事上道了歉,似乎,也沒什麼難的。和聽到她說分手的那種痛徹心扉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她在他心裡,終究不是彆人。
過了好久,路漫漫輕輕推開他。
兩個人都逃離了冷戰帶來的憤怒,重歸冷靜。
顧遠的嘴角滲出血來,傷口很小,血漬已經乾涸。她用指尖輕輕碰了一下,顧遠痛的半邊臉微微抽動。
“消氣了嗎?”他問。
“知道錯了嗎?”她反問。
他點頭:“錯了。”
意外地乖巧,與先前判若兩人。路漫漫抬了抬眉,狐疑地看著他。
“我錯是我錯,你錯也是我錯,記住了。”顧遠胡攪蠻纏道。
路漫漫無語,這不還是在說她有錯麼……
行吧,能換來他妥協,對錯本身也沒什麼重要。她這些天等的,不就是他的妥協麼。
看著眼前人收斂脾氣,難得的乖巧模樣。路漫漫的氣也消了。
男朋友果然是需要調教的。雖然這一課,上得她也有點累。
“所以,氣消了嗎?”他追問。
路漫漫斜了斜眼睛。
“看我心情,看你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