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車轟隆隆駛離了村子,沿著田壟間狹窄的土路,顛簸地開了十幾分鐘,停在一個地頭。
他們下了車,顧遠從後麵的車鬥裡,搬下來厚厚的幾摞白色網袋,那網袋很大,展開幾乎跟她一樣高。
她好奇地看了看他們所在的那片地。
她外婆家在農村,小時候放假常常在村裡玩,所以對田間地頭並不陌生。
眼前這塊地是個長方形,長寬都有幾十步,不算大,約莫有兩畝。
整齊地種著幾十排大豆,已經到了收獲的時候,每株都有一米多高,秸稈乾枯粗糲,盤根錯節地伸展著,杆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豆莢。
或許是品種不同的緣故,那些植株的顏色有些差彆,有的偏黃,有的偏棕,有的粗壯,有的細小,豆莢也是有的飽滿,有的乾癟。
每排的間隙處,都豎著一塊白色塑料牌,上麵用黑筆寫著字,應該是用來標記品種的。
路漫漫發現,有一部分植株已經被整個罩住,用的正是他們從車上搬下來的那種白色網袋。
就在她四下張望的時候,顧遠已經開始乾活了。
他用鐮刀把一株大豆齊根砍下,將淩亂支棱著的枝子掰斷理順,然後連枝帶乾,把一整株大豆都塞進一個網袋裡。
他又撕下一張便簽紙,照著地上的塑料牌寫了品種名,把便簽紙也放進網袋裡,然後把網袋封了口。
接著,他撿起地上的A4夾板,在紙上不知寫了些什麼。
做完這些,他又向下一株大豆走去,重複這些步驟。
路漫漫想幫忙,可剛走近,就被顧遠攔住了。
“這邊潮濕,刷了鞋不好乾,你彆下來了,小心鞋弄臟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白鞋,有點懊惱。怎麼偏穿了這麼一雙鞋,還沒帶換洗的。
“可我也不能傻站著,多少幫你乾點吧。”
她粗略估算了下,按他這種純手工收豆的進度,這一小塊地夠忙活好幾天了。
顧遠想了想,把便簽、A4夾板和筆遞給了她:“你就站在這兒,我說,你寫。”
路漫漫接過,低頭看了看A4夾板上夾著的那張紙。
紙上是一個密密麻麻的表格。
標題行有四格,分彆寫著“編號”“品種”“危害率”“危害麵積”。
危害率和危害麵積下麵,又各分三格,分彆標注著123。
“編號”下的那一列,是字母和數字的組合,從A1到A4,之後是B1到B4,然後是C1到C4……以此類推。
而“品種”的那一列,對應著編號,寫著“華豆12”“巴馬黃豆”“濟南喜豆”“佛山農家種”等各種各樣的大豆品種名。
正反兩頁,從A1到O4,足足有60行,60個品種。
A1所對應的“楚雄”那一行表格,已經被顧遠填滿了。
在“危害率”的那3個小表格裡,分彆填著40%,35%,32%,而“危害麵積”那裡,填著18%,10%,15%。
路漫漫看完,很快明白了自己的任務,是要幫他填這張表。
這時,顧遠已經把第二株裝進了袋子裡,開始給她布置任務。
“三張‘呂梁’便簽,危害率40,30,30,麵積10,15,8。”
她迅速找到了“呂梁”那一行,把表格填上,又撕下三張便簽,每張都寫上“呂梁”兩個字。
顧遠接過標簽,分彆裝進三個網袋裡,又繼續下一株。
這樣一來一回,路漫漫大概琢磨清楚了。
他們的工作有兩項。
一項是統計每個品種的危害情況,填寫表格。
另一項是收割大豆,分裝進網袋,並在網袋中放入寫了品種名的便簽,以便日後區分。
隻有一個疑問,她自己沒想明白,就是為什麼有些大豆,用提前用網袋罩好了,有些卻沒有。
顧遠解釋後她才知道,原來不同品種,成熟期會稍有早晚,那些成熟期早的,和容易炸莢的品種,他都提前用網袋罩好了,這樣就算炸莢,豆子也會落在網袋裡。
就這樣一株株收割,一行行填寫,地旁堆著的網袋越來越多,表格也越來越滿。
臨近中午,天越來越熱,大地裡沒有遮陰,太陽頂頭照著,路漫漫把夾板擋在頭上,後悔早上沒擦防曬霜。
她看著顧遠動作嫻熟地在田裡忙碌,額前的碎發濕噠噠粘在額頭上,後背也被汗水濕透,T恤貼在背上,腳上那雙半舊的運動鞋沾滿泥土。
她一直以為,他這個名校的博士生,應該是搞搞理論,做做科研,在實驗室裡紙上談兵。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場景。
她有心幫忙,趁他歇著時,也曾拿起鐮刀嘗試過。
但那鐮刀就像認主,在她手裡根本不出力,使了好大勁兒,就是砍不斷那根看起來不算粗壯的枝乾。
她隻好做些力所能及的,寫寫表格,收收網袋。
忙活了一上午,顧遠終於乾不動了,癱坐在地旁隆起的土坡上,捶著後腰,微微喘粗氣。
她坐到他身邊,從包裡拿出水給他。他猛喝了幾口,又接過她給的濕巾擦手。
“這麼多活,就你一個人乾嗎?基地那麼多人,怎麼不多來兩個?”她有些心疼地問。
顧遠搖搖頭,咽下嘴裡的一大口水。
“這地是我們實驗室的,跟公司沒關係。”
見她一臉疑惑,他繼續解釋。
“這地是我老師跟基地租的,為了做實驗,不光租這裡,全國很多地方都有。”
他指了指那些還沒來得及收的大豆:“這些都是我師兄種的,他畢業了,老師才把我派過來。”
“所以,你跟基地的那些人,並不是同事關係?”她似懂非懂。
他笑了,好像她問了個很傻的問題。
“我一個學生,哪有同事。”他又補充道,“不過,也不是完全沒關係。”
“這家公司的老板,是我老師的師弟。他們讀研時,師從同一位導師,算是直係。我們的很多實驗,在學校沒法完成,得用地用人用設備,所以常跟他們公司合作。這塊地就是跟他們租的,平時也是他們照管,我們隻在播種和收割的時候過來。”
路漫漫了然地點點頭,憂心忡忡地說:“可這麼多大豆,收完還得做實驗,寫數據,你一個人什麼時候才能弄完,那不是得在這裡住很久。”
“那倒不用,等收完曬乾,雇幾個村民,幫我把蟲子和種子挑出來,寄回學校,後續的實驗,都在學校完成。”
他邊說,心裡邊算著時間:“所以,最多半個月,就能回去了。”
“把……蟲子,什麼意思?”
她像十萬個問什麼,顧遠站起身在地裡轉了一圈,再坐回來時,手裡多了一個豆莢。
他輕輕把豆莢掰開,拿給她看。
豆莢裡躺著已經成型的幾顆黃豆,其中一顆豆子明顯被蟲嗑過,缺了一小塊,缺口處臟兮兮的。
在缺口旁邊,有一隻小蟲子,大概一公分長,肉肉的,橙紅色的,像一隻迷你毛毛蟲。
路漫漫從小怕蟲子,瞬間感覺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全起來了,下意識往後躲了躲。
顧遠見她這樣,笑著把豆莢拿遠了些,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昆蟲采集管,把小蟲子放了進去,又裝進口袋裡。
“這是大豆食心蟲。”他說,“是大豆最主要的蟲害之一,也是我們的研究對象,種這些豆子,主要是為了它。”
“研究……怎麼消滅它?”她問。
他點點頭:“準確說,是用生物防治技術來降低蟲害,提高產量。”
“防治病蟲害,不就是打農藥麼?”她隨口說。
“打農藥是最主要,也是最有效的手段,但我們的研究,是要找出一種不用農藥,更環保的方式。”
不用農藥?路漫漫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隻能繼續聽他講。
顧遠又指了指大豆地。
“這裡有幾個品種是野大豆,是現代栽培大豆的近緣野生種,你可以理解成,它們是現代大豆的祖先。野大豆有更強的抗蟲性和適應性,如果找到攜帶對抗大豆食心蟲基因的品種,和栽培大豆進行雜交,就能培育出抵抗蟲害的新品種。”
他說得條理清晰,路漫漫聽懂了。
這是她第一次仔細琢磨雜交和育種的事兒。
隔行如隔山,以前她隻聽說過育種,聽說過生物防治,但都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除了常在書裡和網上看到袁隆平的雜交水稻,其他的半點不了解。
這些聽起來很枯燥,她其實不太感興趣,但顧遠說起來滔滔不絕,比平時話多了好幾倍,顯然,他對自己的專業熱忱滿滿。
她替他感到開心。
人生很短,能把熱愛當做事業,是很幸運的事。
她也相信,顧遠一定能研究出這樣的新品種,他那麼優秀,想做的事從來都能做成。
想到這兒,她側過頭去看他,才發現顧遠已經不再說話,隻是注視著大豆地出神,眸光變得深沉而悠遠。
過了好半晌,他才緩緩地問:“漫漫,你聽說過大豆戰爭嗎?”
“大豆……戰爭?”路漫漫搖頭。
“這些年,咱們國家的大豆,80%都是進口。”他說。
路漫漫吃了一驚。
她雖然不懂農業,可也知道,在糧食這類關乎生死的戰略物資上,進口比例是有嚴格限製的,這麼高的進口比例,顯然不合理。
而且,彆的就算了,可大豆,她作為文科生張口就來,稻黍稷麥菽,五穀之一的菽,不就是大豆麼,老祖宗種了幾千年,到現代就算減產,也不至於減這麼多吧。
“最近一個世紀,美國從我國帶走了很多優質大豆品種,利用轉基因,培育新品種,產出的大豆,出油率更高,價格也更低。加入WTO以後,大豆進口關稅降低,這些因素促成了美國大豆的對華傾銷,豆農和糧商損失慘重,最後隻能嚴重依賴進口。很多人把這件事,稱作‘大豆戰爭’。”
路漫漫悶聲聽著,聽完心情也有些沉重。
她沒想到,餐桌上最常見的大豆,背後還有這麼多血淚史。
“我在國外讀本科的時候,有一節選修課,老師把這件事當做經典案例來講。你能想象作為中國人,我當時的感受嗎?所以讀研的時候,我才選了育種方向。”
“我那時的想法,和很多自媒體一樣,覺得這一切,源於政策的失誤,源於國外的陽謀,所以憤憤不平,心有不甘。可做了這一行,我才知道,其實根本的原因,還是大豆的產量低,耕地有限,沒法滿足需求。所以,破局的關鍵,是要培育出高產高質的品種,像雜交水稻那樣,突破畝產的上限。”
聽他娓娓道來,一股莫名的情緒上湧,路漫漫覺得心裡澎湃起伏,一時難言。
他第一次這樣對她敞開心扉,說自己的心事,說自己的夢想,說自己的過往。
可她不知道是該鼓勵他,還是該安慰他。
她輕輕握緊了他的手。
“你能做到的,我相信。”她很篤定地說。
“現在國內的很多高校和機構,都在研究這個課題,技術突破隻是時間問題,大豆一定會翻身的。”
他說著,收回目光,淡然地笑笑,也握緊了她的手。
“做到的那個人,是不是我,都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