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媒守墓人(1 / 1)

周一早晨,路漫漫準時到了公司。

這一路,看著顧遠窩火的表情,她已經能想象,萬一碰上劉震東,顧遠很可能上去給他兩拳。

其實她心裡更氣,隻要想到劉震東那張臉,她就條件反射地反胃,她恨不得自己上手給那個死變態兩拳。

可辦公室那麼多人,況且那晚有驚無險,她也不想把事情鬨大,弄得人儘皆知。

在她好說歹說,並保證一有情況立刻給他打電話之後,顧遠才接受不陪她進去,隻是在樓下等她。

她沒有回工位,而是徑直去了主編辦公室。

賈主編也剛到,正在往衣架上掛衣服。見她進來,先是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然後坐回辦公桌後,拿起稿子看起來,頭也不抬地問:“有事?”

路漫漫走上前,把辭職信放在她桌上。

“我是來辭職的。”

賈主編很驚訝,放下了手裡的稿子:“這麼突然,理由是什麼?”

路漫漫沒回答,隻靜靜地站著,好像在說,你明知故問。

賈主編稍微反應了一下,接著“嗬”了一聲,笑了,那笑容裡帶著不屑,似乎覺得她很幼稚。

“因為前天晚上?”她問。

路漫漫沒說話,算是默認。

對於那晚的事,她想想都覺得惡心,一個字也不想再提。

賈主編卻不以為意:“不是沒什麼事兒嘛!”

路漫漫本想平心靜氣辭個職,不再掰扯那晚的事。可賈主編一句沒什麼事兒,輕飄飄就想把事情帶過,這讓她心裡火起,不由脫口而出。

“您該慶幸沒什麼事兒,否則,現在咱們就是在警察局對峙了。”

賈主編沒想到她說得這麼嚴重,嘴角抽動了一下,妝容精致的臉上先是震驚,接著轉為一種不可置信,就像聽到多麼離譜的話。她拍著桌子大聲說:“你以為我是故意把你留在那兒?我也是晚上總編突然趕我走我才……”

意識到失態,賈主編及時住口,可胸口依然起伏著。

但路漫漫覺得,自己的話一點也不離譜。

依照那晚的情形,如果劉震東得逞,她肯定會報警,這會是一場刑事案件。

而賈主編當時,至少是放任,就算不違法,也難辭其咎。

賈主編強壓下情緒,斟酌片刻,開始苦口婆心地勸解。

“漫漫,咱們都是成年人,我又是你上司,本來沒義務跟你說這些,但咱們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在職場,難免碰到這些事,這都太正常了,誰都經曆過。那些下半身思考的東西,都是一個德行,你自己機靈點,彆招惹他們就是了,可為了他們放棄自己的前途,就太傻了!”

路漫漫苦笑。

她何嘗沒有當心,何嘗招惹過?

還不是借著工作的名義,被稀裡糊塗騙到山莊去,回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這樣的風險,防不勝防,她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見她不為所動,賈主編又說:“你以為換個工作就萬事大吉?聽姐一句勸,到哪兒都是一樣,總免不了這些汙糟事兒,總得學會麵對,彆拿自己的前途當賭注。”

賈主編說著,把辭職信往前推了推:“這個先拿回去,考慮好了再來跟我說。”

賈主編是個強勢的人,對下屬很嚴厲,很難親近,這還是她第一次,在路漫漫麵前以“姐”自稱。

路漫漫也明白,其實這事怪不到她頭上。

主編說得對,大家都是成年人,人家願意出手相助那是情分,是心善。就算袖手旁觀,那也無可厚非。

畢竟誰也沒義務拔刀相助,何況要對抗的人還是總編,是主編的頂頭上司。

所以,路漫漫沒有和她爭辯。

但她也沒有拿回辭職信,隻是淡淡地說:“前途談不上,一份工作而已。”

這話一出,賈主編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她審視了路漫漫片刻,微微搖頭,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提筆在辭職信上簽了字。

“謝謝主編。”

路漫漫淺淺鞠了一躬,算是好聚好散。

賈主編擺了擺手,路漫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

她在人事部辦完了手續,才回到工位開始收拾東西。

旁邊的徐佳佳湊過來,跟她告彆。

“漫漫,怎麼突然提離職,都不給我個心理準備。”徐佳佳拉著她,依依不舍地說。

“也不算突然。”路漫漫說,“其實早有這個想法了,隻是……”

隻是,前天的事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她不能告訴徐佳佳這些,所以頓了頓,繼續說:“隻是最近才下了決心。”

徐佳佳看著漸空的辦公桌,憂傷地說:“當初咱倆一起入職,又挨著坐,現在你走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路漫漫停下手中的動作,也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徐佳佳,接著,她笑著拉住她的手。

“我隻是離職,又不是離開北京,以後想找我說話,隻要一個電話,保證隨叫隨到。”

“你說的,不許食言!”徐佳佳做了個拉鉤的手勢。

“絕不食言。”路漫漫爽快地跟她拉了鉤。

一收拾才發現,寬敞的辦公桌上,除卻滿滿當當的稿子、雜誌、參考書,和公司分發的辦公用品,其實她自己的東西沒幾樣。

一個水杯,兩盆綠植,幾本閒書和本子而已。

她把綠植和零食都給了徐佳佳,剩下的那點東西,隨身的包裡就裝下了,所以離開公司時,她一身輕鬆,毫無負累。

這倒是很合她此時的心境。

她也沒碰上劉震東。

這樣也好,如果真碰上了,她其實不知道該怎麼麵對。

心裡的那口氣,不是罵兩句打幾下就能出的,可她還能對他做什麼呢?

花費心力去對付他嗎?

她不想。在這種人渣身上花費自己哪怕一丁點精力,她都覺得是一種不體麵。

她能做的,隻是讓他徹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把他視作垃圾,視作不存在。

她站在走廊裡,默默呼出一口氣,壓下心中那一點不甘心,讓山莊的事徹徹底底從腦中翻了篇。

她掏出手機,在燙金的City Elite招牌前,拍了張照片,打算留個紀念。

原本以為,失去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會是很艱難的事。但走到電梯間的那一刻,她心裡無比輕鬆。

從象牙塔邁入社會,進入職場,這一年多,她在這裡學會了很多,成長了很多,努力了很多。

而那些學不會的,不想學的,那些難以接受的,格格不入的,如同困局的一切,是時候該做個告彆了。

前途未知的恐懼壓在心頭,但她相信,雖然前路漫漫,但一定會有另一番廣闊天地,在等著自己。

到了一樓,電梯門一開,就看見顧遠站在眼前。她走出電梯,還沒站穩,就被他拽進了懷裡。

“要是難過,肩膀借你。”他說。

她從他臂彎裡艱難地探出頭,唇角漾著笑意:“怎麼會難過,涅槃重生的日子,應該慶祝。”

見她沒有想象中的消極,顧遠放下心來,鬆了雙臂,牽過她的手:“那我請你吃飯。”

她揉揉已經打鼓的肚子:“走著。”

他們在家附近一家餐廳吃了飯,席間,顧遠問她日後的打算。

路漫漫很自信地說:“重新找工作唄,北京這麼大,總能找到適合我的。”

“還做這一行嗎?”他問。

她認真想了想:“不想做采編了,我還是喜歡純文學,如果有機會,希望能進個純文學的出版社或雜誌社吧。”

顧遠輕輕點了點頭,又說:“現在的讀者,都流向了新媒體,不考慮新媒體相關的嗎?”

路漫漫停下筷子,笑容溫軟如常,但目光透出一股堅定。

“顧遠,我要做紙媒的守墓人。”她鄭重地說。

那一瞬間,她的雙眸澄澈,如同夜空閃爍的繁星。

顧遠突然記起高中時。

記起那時她的書桌裡,總藏著一大堆小說。記起她因為看閒書,常常被老師責罰。記起她那一篇篇接近滿分的作文。

記起她跟他談文學,談她喜歡的作家時,也曾是這樣的眼神。

清澈明媚,癡迷而專注,讓人不由自主沉浸其中。

他陷在回憶裡,不知不覺就牽動了唇角,眉眼也變得溫柔。

路漫漫沒發現他的恍神。

她吃飽了,伸了個懶腰:“不過,找工作前,我想好好歇一段時間,最近太累了,體力嚴重透支,好不容易擺脫資本家的剝削,機會難得。”

顧遠回過神,從包裡翻出一張銀行卡,遞到她麵前。

她收回正伸展的胳膊,一臉困惑。

“我這幾年的獎學金,不算多,你拿去用。”

“不用不用。”她趕緊擺手,“你放心,我有積蓄,我這一年……”

“漫漫。”他打斷她,“你拿著,我才安心。”

她踟躕了一下,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她其實挺感動的。

雖然沒問過,但她知道,他還在上學,經濟上一定不太寬裕。她離職,他能第一時間想到她會不會缺錢,並願意把積蓄給她,這份心意很難得。

但感動歸感動,不能收也是真的不能收。

“顧遠,謝謝你。”她很誠心地說,“但我真的不缺錢,我也不能用你的錢。”

“為什麼不能?”他追問。

她刻意保持他們之間的財務清白,這樣見外,讓他心裡很不舒服。

她思忖著,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觀點,才能不讓他誤會,不傷他的顏麵。

“或許有一天,我們成家了,我能心安理得花你的錢,甚至接受你養我,但不是現在,你……能明白嗎?”

她小心地問,忐忑地看著他,擔心自己說得太直白,傷了他的心。

雖然重逢後,他一直收斂鋒芒,乖巧得像一隻小奶狗,可她太了解他了。

他是典型的天蠍男,有點大男子主義,固執而自負,有很強的掌控欲和勝負欲,有不可一世的驕傲,把所有情緒都藏在心裡,外表冷淡,拒人千裡之外,其實內心火熱,但不擅表達,說的話常常口不對心,讓人誤解。

他那麼愛麵子的人,會不會覺得她在拒絕他的好意,所以被傷到呢?

但顧遠隻是垂眼沉默了幾秒,自我消化了一下,便又恢複如常。

他心平氣和地說:“抱歉,我太心急了。”

因為這件小事,原本融洽的氣氛有些冷淡。

想到幾個小時後,顧遠就要趕飛機,又會麵臨漫長的分彆,路漫漫心裡不忍。

她東拉西扯,努力想讓氣氛重新活躍。

可顧遠沒有接話,隻是突然對她說。

“跟我去海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