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突的告白(1 / 1)

《City Elite》雜誌社在雙橋的一座寫字樓裡。

編輯部有三十多個人,算上財務後勤人事等部門,一共也不過五六十人,所以公司不大,隻占了一個樓層。

改動的那篇專訪,是路漫漫負責的。一整天她忙得暈頭轉向,按客戶要求修改稿件,跟美編協調排版,盯校對組完成校對送審,確認沒問題了,才把文件發給主編。

為了不耽誤刊期,今天必須要下印,可主編正在外地出差,遲遲沒給回複。

知道主編是在外開會,她也不敢打擾,焦急地等了兩個小時,電話都被印廠打爆了,才終於收到主編的回複。

主編很忙,隻說讓她把版麵拿給總編終審簽字,然後下印,就匆匆掛了電話。

這讓路漫漫有點為難。

她級彆低,平時都是跟著各位前輩和主編,還從沒給總編彙報過工作。

可今天是周六,前輩們都不在,主編又出差,這任務就陰差陽錯落在了她身上。

雖然入職有一年了,可總編劉震東,她也隻在年會上遠遠見過一次。

是位四十多歲的男士,個頭不高,戴著眼鏡,顯得斯斯文文的。他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辦公室大半時間都上鎖。

聽同事們說,總編在這裡並不是全職,每個月隻在雜誌終審時過來,在大方向和政策層麵把把關,人家其實是社經總會的編內人員,因雜誌隸屬社經總會,這才來兼任總編。

路漫漫又把清樣稿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鼓起勇氣,敲開了走廊儘頭總編辦公室的門。

來開門的是總編的助理陳薇。

她比路漫漫大兩歲,外形出挑,辦事伶俐,既是總編助理,也兼著人事的一部分工作。

路漫漫記得早上見到時,陳薇是梳著高馬尾的,這會兒卻披散著頭發,像睡午覺剛醒似的,可這都快晚飯時間了。

估計是周六沒什麼工作,所以多睡了一會兒。

她心裡這樣想著,卻沒表現出來,禮貌說明了來意。陳薇懶洋洋一閃身,讓她進去了。

總編辦公室很氣派,進門是一間寬敞明亮的接待室,再往裡是私人辦公室,左手旁還有個獨立的休息室。

總編正坐在紅木辦公桌後,低頭用鋼筆簽著一份文件,旁邊散亂堆著好幾本雜誌。

聽見響動,總編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可能是覺得陌生,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

“總編好,我是采編路漫漫,賈主編在出差,讓我給您送淮安電器沈總的清樣稿。”她言簡意賅地表明來意。

“路漫漫啊,我知道你,文筆不錯。”總編隨口說,又問,“哪個學校畢業的,多大了?”

或許是皮膚鬆弛的緣故,他有些三角眼,說話時眼睛不自覺眯成一條縫看她,臉上隨著笑意顯出幾條淺淺的紋路。

“M大中文係本科,今年25。”

她急著把文件下印,沒想到總編跟她聊起天來,於是回答得簡單利落,半秒鐘也沒敢浪費。

總編看著她,滿意地點頭。

見他還是沒看版麵,她委婉地提醒:“總編,印廠就等著這一版下印,您看要是還有不妥的,我這就去改。”

他這才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低頭把版麵一目十行地掃過一遍,在編審欄裡簽了字。

她如釋重負地接過:“總編,那我去忙了。”

他點點頭:“好好努力,以後很有前途。”

“謝謝總編,我會努力的。”

她飛奔回辦公室,手腳麻利地處理好所有工作,在發送完文件的那一刻,才累得攤坐在椅子上。

忙的時候廢寢忘食,這一閒下來,覺得又累又餓,想起地鐵站附近那家麻辣燙,她饞得直吞口水,於是打起精神,用最快速度逃離了公司。

她出了辦公樓,一邊往地鐵站走,一邊想著麻辣燙裡添什麼菜,可沒走幾步,突然停住了。

人生總有意外,但這次的意外,有點讓她難以招架。

——前麵十幾步的地方,顧遠正朝她走過來。

看著他走到麵前,她有些結巴:“你……怎麼在這兒?”

“來接你下班。”他輕描淡寫地說。

“接我……”

“接……”

……

???

一瞬間,她腦中閃過無數個疑問和念頭。

比如為什麼?

憑什麼?

圖什麼?

搞什麼?

……

它們纏繞成一團,最後也隻能抽離出一個簡單的問題。

“你學校在海澱,大老遠過來,就為了……接我下班?”

他有些意外,沒料到她首先問的是距離問題,唇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也不全是。還是來通知你。”

“通……知?”她覺得莫名其妙。

“通知你,我在追你。”

他低頭看著她,漆黑的眸子裡竟浮出專注的深情和似有若無的忐忑。

“以後,每天來接你,如果來不了,會跟你請假。”

她一時無語,下意識盯著他,仔細瞧了瞧。

這人……真的是顧遠嗎?

她突然有種衝動,想上去看看他是不是帶了什麼人皮麵具。

不像,太不像了……

這種事,絕不是顧遠能做出來的,這些話,也不可能是他的嘴能說出來的。

“漫漫。”

他無視她臉上複雜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以後的夜路,我不想再讓你一個人走。”

路漫漫懷疑自己是餓出幻覺了,她本能地後退了一步,用手在兩人之間胡亂指著。

“我……你……我們……”

這場景實在出人意料,她努力了半天,感覺自己的語言係統崩潰了,最後隻好震驚又懷疑地看著他,眼中全是不解和慌亂。

他繼續著攻勢,把一個紙袋送到她麵前。

“你最愛吃的,娃娃頭蛋糕。”

她看著麵前的紙袋,微微恍神了一下,很久遠的事湧上心頭。

那些回憶像一陣冷風,吹散了她心頭所有的混亂和疑問,隻留下一片冰涼的觸感。

理智也跟著回歸。

良久,她有些無奈地開口。

“顧遠,二十五歲的路漫漫,已經不愛吃娃娃頭蛋糕了。”

他微微張了張嘴,臉上有難以掩飾的尷尬和落寞,接著,抬起的手緩緩垂下。

那神情像一隻受傷的小鹿,和他一米八三的身高很不匹配。

她心裡有些不忍,可轉念又覺得自己可笑。

她已經不是十五歲的小女孩了,不喜歡娃娃頭蛋糕不是很正常嗎?

她不是被種在他門前的那棵樹,他什麼時候想回頭了都會等在原地。

她會長大,會改變,會心痛,會離開。而他錯過的那些,其實不可挽回。

他臉上的落寞轉瞬而逝:“你現在愛吃什麼,我去買。”

“不用了,我不需要。”

她繞過他,頭也不回地往地鐵站走去。

---------

那一年,北方的雨季很長,一場秋雨過後,天稍稍放晴,但還是有些冷。

她啃著早餐沒吃完的半塊娃娃頭蛋糕,從家門口的巷子裡走出來,就看見對麵的十字路口,他單腳跨在自行車上,正在等紅綠燈。

雨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他身上,像命運之手特意為他加的濾鏡,讓她的心也跟著溫暖起來。

紅燈變綠,他腳一蹬,飛一樣騎遠了,她不由自主跟著跑起來,想多看他幾眼。

追了兩三個路口,他消失在拐彎處,她才氣喘籲籲停下,被書包貼著,後背都跑出了汗。

她把書包摘下拎在手上,垂頭喪氣地走向公交站。那裡離學校還有好幾站路,她一步也走不動了。

站台上,她無聊地用腳跟點著地,等著公交車。

“早。”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她驚訝回頭,發現顧遠就站在身後,書包隨意搭在一側肩頭。

“早……”她捋了捋淩亂的劉海兒,“你不是騎……”

她及時止住,重新組織了語言:“你坐公交?”

顧遠扯了下唇角,要笑不笑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傻子:“來這兒不坐公交,還能乾嘛?”

她有些心虛,又忍不住好奇,隻好試探地說:“我記得你平時都是騎車上學。”

他懶洋洋地伸手,指了指馬路對麵。

“車壞了,在前麵的修理店。”

“哦。”

她止不住臉上的笑意,怕他看見,便背對著他,假裝去看公交車。

看來剛才沒白跑,肯定是哪位神仙被感動了,給他自行車動了手腳。謝天謝地謝諸路神仙!

她這樣想著,心裡樂開了花。

公交車上,他們比肩而坐,她側頭去看窗外的街景,看到的卻隻是玻璃窗上他的影子。

那是高一的秋天,他們初識不久。

她篤定地相信,隻要她像那天一樣勇敢和努力,就一定能等來和他並肩的時刻……

-----------

擁擠的地鐵上,路漫漫從回憶中抽離,透過車窗,看了看被隔在幾人之外的顧遠。

他沒有退縮,固執地要送她回家,雖然她已經不再需要了。

如果是當年的路漫漫,知道顧遠送她回家,一定很高興吧……

可現在的她,心裡沒有一絲一毫喜悅。

她隻是很心疼當年的自己。

那座名叫顧遠的山峰,她再也不想去翻越了。

十六歲的路漫漫,你會理解我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