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因為害怕從慕雲箏手中滑出,滾落在一旁地上的燈籠此刻便照在二人之間,暖黃色的光從側麵打在賀子規的臉龐上,光與暗的交錯下更顯得他芙蓉繡麵妖冶昳麗。本是令人心馳神往的情形,但此刻那雙狐狸眼微微眯起,如猛獸打量獵物一般的眼神使慕雲箏心中本能地感到危險。
兩世相處之下,這是慕雲箏第一次覺得賀子規這麼陌生。還是說,這就是他本來的麵目。
賀子規盯了她良久,才幽幽道:“你懷疑是我?”
賀子規原本扶著她雙肩的手霎地放開,他用近乎有些像撒嬌的語氣道:“你為什麼不想想,殺了她對我有什麼好處?”
慕雲箏並沒有被他輕易糊弄過去,她凝眉看著他:“但這半夜三更,好端端的為何你會在這,除了你是凶手這個可能,便是…”
“從一開始你就看到了那張字條,卻佯裝不知,還一路跟蹤我到這。”慕雲箏深吸一口氣,將懷疑傾吐而出。
麵對她的質問,賀子規卻隻是沉默。
慕雲箏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你無話可說了?到底為什麼要跟蹤我,說清楚。”
良久,賀子規歎了一口氣,拿出一支玉佩道:“我是來交還此物的。”
“我走時匆忙,在桌上看到這個玉佩,發現成色與我的八分相似,便沒想太多拿了回去,回到府中才發現不是我的,擔心這是你重要之物,才著急折返還給你,卻看見你夜深之時悄悄離房,那我怎麼可能不跟著來看一看?”
慕雲箏瞪大雙眼,從他手中奪過玉佩仔細看了看,確實是自己的玉佩不錯。
她攥著玉佩,有些微惱:“那你當時為何不叫我一聲?”
賀子規笑道:“你既然夜深出門,又怎會想讓旁人知道,但我實在擔心,便跟了過來。”
慕雲箏被賀子規直白的話語噎住,雖然心中仍有不安,但也隻能將懷疑放下,看向榕樹道:“罷了,隨我一起…檢查一下蕭姨娘的屍身吧。”
同賀子規一起將蕭姨娘的屍體抬下後,慕雲箏驚訝地發現蕭姨娘的脖子上除了粗繩痕跡外並無額外傷痕,但衣襟上是已經乾了的大片大片鮮血,而胸口處赫然有一道兩寸的縱向傷口。
慕雲箏皺眉:“蕭姨娘是被人先用刀殺害後,才綁上去的,為什麼…”
賀子規抱著雙臂看向她:“你既然不願說到底為何而來,我也不會刨根問底。但我要提醒你,想想這人死後,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是誰。”
慕雲箏聞言微怔,心中一陣細密的痛,緩緩闔上了雙眼。
母親,隻可能是你。
蕭姨娘容貌豔麗,頗受父親寵愛,平日裡在府中看似和母親誰也無法壓誰一頭,然而隻是母親不願在瑣事上糾纏,而非爭不過。或許是母親的眼線滲透到了蕭姨娘身邊,又或是蕭姨娘行事過於張揚被母親事先察覺,便先行動手了。
饒是慕雲箏竭力忍耐,淚水仍是奪眶而出,從臉頰緩緩淌至下頜,一滴一滴從麵龐落下,濡濕了潔白的衣裙。
近在咫尺尋求真相的線索被人活生生掐斷,她或許一生也沒有辦法知道答案了。
但母親的行為又無形中告訴了她答案。
抽泣之聲越來越大,但慕雲箏實在忍不住。感受到賀子規投來的目光,她用衣袖胡亂擦了擦眼淚道:“賀子規,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賀子規看到她這副模樣,眉心微微皺起:“但說無妨。”
慕雲箏看向蕭姨娘,歎息道:“和我一起將蕭姨娘葬了吧,她畢竟是家中長輩,我不忍看她曝屍荒野,死無葬身之所。”
說完,慕雲箏取出袖中絲帕,將它輕輕覆在了蕭姨娘的麵上。
*
直到後半夜,慕雲箏才回了房中歇息。
她實在太累太累,無論是身體還是內心,於是她幾乎是沾上了枕頭便沉沉睡去。
可她的內心實在有太多的事情,她睡得並不安穩,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慕雲箏先是夢到自己身著一襲太子妃服製,頭上的金飾珠釵好重好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跪在鳳儀宮的大殿上,被一雙又一雙的眼睛鄙夷地看著。
慕雲箏看見慕思凡向皇後磕了一個頭,而後指著她紅著眼睛道:“娘娘,您和聖上都被這個女人蒙蔽了!”
“她根本不是慕家之女,而是慕家主母周氏,當日為了衝喜鞏固地位,從他人處抱養而來,這麼多年來,這對母女不僅昧去真相,還蒙蔽皇家,讓血脈不明之人做了太子妃,實在是欺人太甚。”
不是的,她怎麼可能不是慕家之女?
慕雲箏想為自己辯駁,卻怎麼也張不開嘴。
直到慕思凡將證人叫入殿內,慕雲箏眼睜睜看著帶她長大的奶娘站在她旁邊,麵無表情地向皇後指認她,她連申辯之心也無了,軟了身子,承認自己一敗塗地。
她看向坐在皇後身旁,曾說過要護她一世周全的男人。
太子卻隻是憐憫地看著她,搖了搖頭,閉上了雙眼。
慕雲箏忽然笑了,她這一生風光順遂,萬人豔羨。
卻落得個眾叛親離,身敗名裂的下場。
犯了欺君之罪的她會麵臨什麼,牢獄之災,抑或是午門斬首?
她哀莫大於心死,不在乎了。
直到——
“皇後娘娘,臣年少時曾在慕府當過一段時間的幕僚,此人仗著國公千金身份,欺臣辱臣,如今臣想向您將她要來,好好報一報當年之仇。”
慕雲箏猛然回頭,看見的是身後之人緙絲長靴,黑緞紅紋的衣擺。向上看去,一張被麵具遮掩上半張臉卻也難掩俊美的男人,正勾著漫不經心的笑,看著她。
慕雲箏又夢到,自己褪下了華冠麗服,隻著素衣白裳,端著新做的桃花糕,走到了伏案辦公的賀子規麵前,將糕點放下。
她衝著賀子規笑道:“賀大人,前幾日你說想嘗桃花糕,我便采了後院新開的桃花,自己做了些,你嘗嘗可還合胃口?”
賀子規在府中不帶麵具,此刻彎著那雙狐狸眼,溫柔地看著她。
京城之人都說賀子規殺人如麻,麵上端的是一幅款款笑意,實則是殺人如麻,嗜血成性之輩。但自慕雲箏被接到宰相府,不僅沒有見過嚴酷刑罰,還連半點苛待也未受到,日子過得優渥舒適,甚至不比在太子府差。所以她覺得,賀子規隻是看起來冷,實則心是熱的,
日子長了,她便想做些吃食報答賀子規,從一開始的戒備,到後來的欣然接受,慕雲箏漸漸將這尊活閻王捂熱了。
見他吃得開心,慕雲箏心中也高興,卻沒有漏下他有些發青的眼下。
她不免有些擔憂:“聽聞你這幾日有要事要做,現在我不需你這般費心,或許可以酌情將我院前保護的守衛減去些,你好集結部下做你想做之事。”
賀子規本是想將她搪塞過去,卻在她軟磨硬泡下答應了。
卻不想,便是這一個出於好心的提議,葬送了他們的生命。
慕雲箏又夢到,還是孩童的自己,伏在周紈膝前,向她撒嬌。
她看著周紈:“母親,為何彆家的小姐都同我說,從小他們都和母親一起睡,母親會給她們做好吃的糕點,會跟他們一起玩遊戲,為何我從未與你做過呀?”
孩童稚嫩的眼隻能看出周紈在笑,卻看不出她眼神中的淡漠。
周紈隻撫了撫她的頭道:“雲箏,你是慕國公的長女,應當恪守本分,端莊沉穩,以後才能尋得好夫婿,為慕家光耀門楣,為你母親我,爭得一口氣。”
幼時的慕雲箏聽不明白這些,隻能聽懂周紈拒絕了她。
於是她便傷心的哭起來,但因為哭的大聲就會被打手板,她便小聲地啜泣。慕雲箏想,她在街上見過彆家的小孩一哭,父母就會心疼得不行,輕聲細語安慰起來。她現在不求母親答應她,她隻想被溫柔地安慰。
可慕雲箏沒有等到母親的安慰,隻等到了一旁侍女過來將她從周紈身前拉開。
記憶裡的周紈隻是看著她淡淡地笑,對侍女道:“將她關到房中,繼續練琴,沒練夠時辰不許出來。”
梁園驚夢,桃花散儘。隻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①
“慕小姐,日上三更了,你還要睡到何時?”熟悉的聲音將她從紛亂思緒中輕柔抱出,她皺了皺眉睜開眼睛,忽覺麵上濕潤,才發現自己滿麵清淚。
眼前人在床帷外歪著頭睜著那雙琥珀色的狐眼看著自己,比起夢中之人,麵龐更加稚嫩,更顯少年意氣。
慕雲箏揉著酸澀的額間,發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道:“賀公子,誰教你未經同意便闖入女子房間的?”
賀子規翹起唇角:“彆忘了,我現在可是你的師長——”
“青天白日的,我在門外怎麼叫都沒人應,進學生房間看看情況,有何不可?”
慕雲箏懶得與他爭,悄悄將眼淚擦了乾淨。
賀子規無端沉默了半晌,又道:“今日,我要教你騎射。我在屋外等你,你快快梳洗便出來罷。”
“騎射?”慕雲箏驚訝,隔著帷帳對上了賀子規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