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賀子規院落通往慕父書房必經的道路上,慕雲箏等了一下午終於等到要等的人。
她雙臂張開,攔住試圖視而不見略過她走開的賀子規,平靜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賀子規聞言停住腳步,低頭瞧她:“怎麼,慕小姐。隻準你算計我,不準我算計你嗎?”
“我…”確實是自己利用在先,慕雲箏有些語塞。
賀子規嘴角揚著嘲諷的笑,歪著頭看她。
她低頭思忖少許,而後從袖口掏出那張卷皺的紙,攤開在賀子規麵前。
“抱歉,我騙了你。但利用你並非我本意,我不願嫁給太子,但又彆無他法,天家之勢豈是我能抗衡,我隻能尋求公主的幫助,而你…”
“是我與公主現在唯一的聯係。”慕雲箏抬頭看向賀子規,與他對上視線。
賀子規微微怔住,接過她手中紙條:“你…到底從何而知。”
“這個恕我不能告知,”慕雲箏搖搖頭,真摯而又誠懇道,“你這個方法,雖然有些後患,但到底也是幫助到了我,況且…”
況且你前世曾便護過我一次,甚至因我而死,我又怎能恩將仇報。慕雲箏這般想著,嘴角翹起淺淺弧度,卻沒注意到賀子規眼中一瞬的失神。
“你竟不在意名聲?”
“曾經或許在意,現在我隻想好好活著。”
賀子規看著她:“抱歉。”
半晌,他似乎仍是有些不解,低聲道:“但你既知我身份,為何又要幫我。”
慕雲箏聞言眸光微顫,看向一旁,有些局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賀公子應當也有不能與他人告知之事吧。”
“也是。”他有些刻意的摸了摸耳後,不動神色地將袖中匕首藏了起來,慕雲箏尚未從回憶中醒神,竟沒看到他袖口中一閃而過的冷光。
他素來厭恨被人要脅利用。原本,如果慕雲箏繼續以他細作身份威脅的話,他便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了結了她。
畢竟世間之人大多沽名釣譽,一個從來受人豔羨的大家閨秀因成了世人眼中災禍憤而自儘倒也並非不可能發生。
但她現在這樣,卻讓他第一次產生了名為愧疚的情緒。
“……”
二人麵麵相覷相顧無言良久,久到慕雲箏覺得有些尷尬,賀子規才幽幽張口,語氣有些彆扭,像是做了極大心理準備:“慕夫人在堂屋大發雷霆,將你罰去道觀,慕府上下皆已知曉,你打算怎麼辦?”
慕雲箏沉吟片刻:“前幾年,公主曾多次邀我入宮與她同窗,但彼時我隻想在家中恪守閨秀本分,便多次拒絕,公主也再未提起。”
“如今我本想投靠公主,但現下看來無異癡人說夢。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我朝以孝為先,我隻得聽從母親之言,先到道觀,再尋他路…”
賀子規聞言,竟是想也沒想道:“我可以幫你同公主牽線,就當我對你的彌補。”
慕雲箏雙眸放光,欣喜道:“真的?”
賀子規瞧著眼前在他印象中一向沉靜淡然的少女此刻笑逐言開,鴉羽似得長睫翩躚翕合顧盼生輝,心中莫名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便不假思索道:“當然。”
說完他自己都感到震驚,一向謹慎小心的他方才說話居然這般不經大腦,毫不考慮後顧之憂。
慕雲箏心中原本愁雲慘淡現下卻是撥開雲霧見青天,她盈盈向賀子規福了福身,柔聲道:“那便多謝賀公子,我們此前的恩怨便一筆勾銷啦。”
賀子規挑眉不置可否,心裡卻為那句一筆勾銷有些不是滋味,卻不明白這不快到底從何而來。越想越不明白於是便掉頭走開,連聲招呼也沒給慕雲箏打,留下她滿心疑惑的站在原地。
慕雲箏看著賀子規的背影,心緒隨他發間黑色紅紋發帶飄蕩,卻被身後一甜美聲音打斷。
“二姐,原來你在這啊,我找你好苦。”
慕雲箏轉頭,隻見一身著煙粉色流仙裙的聘婷少女仰著下巴站在她身後,一雙貓兒眼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笑起來時兩頰酒窩若隱若現,這便是前世告發她的庶妹,慕思凡了。
慕思凡扭著柳腰繞著她走了一圈,嘴裡不住嘖嘖稱歎:“二姐啊,論美貌論才華,我都不輸你,你卻總壓我一頭,如今怎麼自己在即將飛上枝頭變鳳凰前跌了跟頭,還摔得如此鼻青臉腫啊?”
無論前世今生,慕思凡總愛莫名同她較勁,從前她認為自己身為姐姐便應當讓著她,不想與她論是非,但前世告發之事草草結案,在她心中卻始終是個疙瘩,如今慕思凡自己送上門來,也省得她登門造訪了。
慕雲箏歎了口氣,故作不馴道:“那又如何,我始終是你的嫡姐,你如今這般對我,又怎知我沒有東山再起之日,你彆忘了,萬貴妃一開始看重的可是我。”
慕思凡果然上鉤:“你!”
她手執錦帕,憤怒指著慕雲箏道:“你不過是個天煞孤星,還妄想能鹹魚翻身!我告訴你,娘親說她這兩日知曉一件事能讓你和那姓周的登高跌重,隻是時機尚未成熟,不便於我多說,卻不想你自己沒用,到不需要她親自動手。”
慕雲箏聽到其中利害,前世之事湧上心頭,一時情緒失控,憤怒難忍握住慕思凡的手腕:“你說什麼!”
慕思凡慣是個欺軟怕硬的,見到向來端莊自持,逆來順受的慕雲箏忽然似變了個人似得眼露凶光,瞬間泄氣:“你,你放開!”
慕雲箏指尖用力到幾乎泛白:“是什麼事,你告訴我。”
“我都說了我不知道!你握得我好痛,你放開!”慕思凡眼淚都快出來。
慕雲箏忽然意識到自己失態,鬆了力道放下了慕思凡的手腕,抿了抿朱唇不語,還是定定地望著慕思凡。
慕思凡的母親蕭姨娘,素來尖酸刻薄,愛惹是生非,與慕母不睦已久,若慕思凡所言為真,恐怕前世之事便是蕭姨娘在背後搗鬼。
慕思凡有些發怵:“你彆這樣看著我,我來,是找你要回東西的。”
慕雲箏失笑:“我何時拿過你的東西?”
“自然是萬貴妃給你的玉鐲,那可是娘娘禦賜的聘禮,你這個被掃地出門的貨色難不成還要帶著這個去道觀不成?”慕思凡好了傷疤忘了痛,說著說著貓兒尾巴便又要翹起來。
饒是好脾氣如慕雲箏此時也有些薄怒,她剛想說話,一個男子卻忽然出現。
慕雲箏抬眸看向來人,原是自小與她親近待她不薄的管事。
隻見管事嘴角噙著無奈的笑,將兩個少女距離拉開:“姑奶奶們都消消氣啊,這青天白日在這吵吵嚷嚷的,一會叫老爺看到了,多難看啊!”
慕思凡冷哼一聲。
“我看二位小姐便各退一步,都是一家姐妹,何苦爭鋒相對。二小姐,奴才替您將這玉鐲摘下…”
管事自小便照顧她,待她幾乎好過生身父親,慕雲箏心裡對他也是十分敬重。既管事出麵調停,慕雲箏也暫且退讓,不再與她爭執。
知曉前世之事慕思凡不是主謀,此刻也不知道實情,慕雲箏隻覺再與她多費口舌也毫無意義。但有句話憋在她心中,她最終還是委婉說出口:“思凡,你既叫我一聲二姐,我作為姐姐便還是有義務提醒你。太子妃之位看似尊貴榮耀,個中心酸卻隻有身居其位者知道,前路漫漫,還望你多加小心。”
言畢,一向愛與她抬杠的慕思凡竟沒有回嘴,而是神色複雜的看著她,久久不語。
然而,在場所有人皆未注意到的是,自慕思凡出現起,蕭姨娘便一直在遠處倚柱而立,將發生的一切儘收眼底。
*
慕雲箏雙手拎著粗布包裹,身穿一襲素衣白袍,墨色青絲僅用一根長發帶斜斜綁一股側辮垂於身前,簡單樸素卻更顯出水芙蓉。
此處道觀乃慕府所屬,居住的皆是幕府所供養的女道,方才她已見過觀主,並安排好了日後的住處,正是這處僻靜院落。
道觀離慕府甚遠,是管事駕著馬車一路將她送來,見了她最後一麵。而慕母,自那天做出決定後便再未見過她。
或許,她真的不是慕家之女。慕雲箏低頭,心中有些酸楚。
“但一切既重新開始,便將不開心之事忘了吧。”
慕雲箏搖搖頭,想將心中愁緒甩出腦海,而後深吸一口氣,推開院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灰瓦白牆,中通一條碎石小階直至一扇老舊的木門。
慕雲箏一邊走著一邊瞧著周圍,禁不住微微點頭。
此處雖久無人居住,但可以看出長期有人打掃,到底也算是慕府的地皮,慕府對其還是相當上心的。
慕雲箏走至房前,輕輕推開門,屋內裝潢一如她想象中清簡,確實擔得起是清修之人的居所。
她方想往屋內深處走幾步,門後卻突然閃出一個黑色身影。
“啊!”慕雲箏捂住心口被嚇了一跳,睜著美目一抬眸便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慕雲箏秀眉微蹙,不可置信看向他:“賀子規,這可是女道觀,你怎會在此?”
賀子規雙手抱胸,笑得輕狂,狐狸眼滿是狡黠,抬了抬下巴示意慕雲箏往敞開的紙糊木窗看去。
“……”
慕雲箏有些惱:“好好一個公子,竟做這些梁上君子之事。”
慕雲箏將包裹放至桌上,正色看向賀子規:“說罷,你今日來到底有何事找我?”
“慕小姐果然是聰明人,我正是有要事要告知於你。”
慕雲箏見桌上有一套白瓷茶具,便從茶壺中倒了一盞熱茶至杯盞中,遞給賀子規。
“這隻有一個杯子,將就點,邊喝邊說罷。”
賀子規狐狸眼瞪得渾圓,看著茶盞上冒出的滾滾白煙,有些語塞:“我喝了,你這杯子還要用嗎?”
慕雲箏微笑道:“燙一燙便是了,此處物什匱乏,你又是遠道而來的客人需要我招待,我哪還有閒暇講究那麼多?”
慕雲箏刻意在客人二字上加重咬字,惹得賀子規有些臉熱。
他看著麵前這盞茶,心中莫名感到歡喜,正準備接過時,卻意識到異樣之處,原本暖融融的笑眼霎時沉得幾乎結霜。賀子規垂眸看向慕雲箏,卻見對方神色自若。
“你當真要我喝?”他克製著心中無名火,黑著臉道。
慕雲箏尚未發現他的異樣,抬了抬柳眉:“喝啊。”說完還又將茶盞推前了幾分。
然而正是這推阻間,慕雲箏指尖感受著從茶盞傳來的溫熱的溫度,又聯想到那正好放在入門便可見到,如及時雨一般的桌上的白瓷茶壺,忽然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
賀子規冷冷一笑,正打算從她手中接過茶盞。慕雲箏卻重重地將茶盞摔在地上,溫熱茶水傾灑而出,潤濕了青灰色的地磚。
“彆喝,這茶…可能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