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之路漫漫,慕雲箏坐在顛簸馬車上,思緒也如滾滾車輪一般起起伏伏。
她望著放在膝上的素白皓腕,感受成貴妃所贈玉環接觸肌膚時散發的微微溫潤,忽然明白為什麼她刻意藏拙卻仍是受到貴妃另眼相看。
國公府世代簪纓,聲名顯赫,凡是有野心的王孫貴族都希望能與之結成姻親,結交拉攏,更何況沒有皇後之位的成貴妃。前世她便隱隱感到,國公府早就暗暗站隊太子,如今這選妃宴,想來也不過是走個過場。她的表現合乎貴妃心意與否,根本不重要。
可笑的是,若如上一世庶妹所言,她根本不是慕家之女,成貴妃費儘心思竟是娶了個贗品給自家兒子。但那又如何,隻要不東窗事發,無論新娘是誰,成貴妃和太子都能得到國公府背後的地位與實力。
重活一世,她自然不能再嫁給太子,但事到如今,她該如何逆轉乾坤?
“小姐,府邸已到。”馬車停下,車廂外侍女提醒道,語氣稍顯急躁。
慕雲箏輕輕應聲,而後掀開車簾,卻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
隻見府邸門前烏壓壓跪滿了大片人,為首的便是她的父母,而唯一鶴立雞群站著的,是一個宦官打扮的男子。
慕雲箏心跳漏了一拍,知曉事情發展得比她想象的更嚴重,忙不迭下了車俯身跪下。
“慕府接旨——”
“今慕氏女蕙質蘭心,毓質淑慎……”
宦官尖銳的聲音一字一句念著冗長的聖旨,慕雲箏雖知大事不妙,心中卻仍懷著一絲僥幸,直到宦官最後一句話,徹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茲指婚為太子正妃,責禮部擇吉日完婚。”
話音落下,慕雲箏幾乎跪不住要倒下,隻見那宦官帶著諂媚笑意,將聖旨緩緩合上道:“慕小姐,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聖上親自指婚,還不快快謝恩?”
前世慘死的景象在腦海中回蕩,刀鋒劃破血肉的疼痛再度湧上心頭,對死亡的恐懼讓她理智儘失,謝恩的話堵在胸腔,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宦官見她遲遲不回應,麵色一淩,似有不忿:“慕小姐不願謝恩,難道是想抗旨不成?”
說到抗旨兩字時,宦官加重了語氣,引得在場眾人臉色大變。
“小女在家中被寵壞了,不懂規矩,太過高興才一時忘了謝恩,還望公公莫怪。”慕母率先打破死寂,向宦官陪著笑臉。
慕母的聲音將慕雲箏拉回現實,她清醒過來,如若此時抗旨,才是再無轉圜可能,愚蠢至極。不僅她會再次折戟,她的父母也會被連累。哪怕她可能不是他們所出,到底也有養育之恩,她不能忘恩負義。
她強忍著不適,磕了三個響頭,而後高舉雙手恭敬道:“臣女…接旨。”
這便是皇權,再直的脊梁也能壓彎。
慕雲箏感覺自己幾乎喘不過氣,此刻如螻蟻般渺小的她,要如何使皇帝回心轉意?
*
慕雲箏停留在幕府偏僻廂房前,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賀子規在她未出閣時曾在國公府當過一段時間幕僚,但二人彼時並無交集,更遑論到他屋前走上一遭。
但如今陰差陽錯的,卻是做了前世未做之事,與賀子規於府中相會。
“何事?”少年朗潤清脆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慕雲箏不自覺地手執絲帕掩住心口,有些不安:“是我,慕雲箏,我有事同你商量。”
“……”
少許,賀子規推門而出,少年貴氣湛然,自成一派風流,然而眼中疏離戒備幾乎要溢出眼眶:“慕小姐,有什麼事,在外麵說罷。我與你男女有彆,無來由同處一間房內到底於理不合。”
自宮中一見,慕雲箏已然想通,既然重活一世,前塵往事還是悉數忘卻的好,賀子規既然對她本身無情,她也何必念念不忘。
因此,賀子規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話語倒也沒有在慕雲箏心中掀起波瀾。
她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道:“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若能事成,我會竭儘我所能回報你。”
賀子規聞言失笑,來了興趣,好整以暇道:“論權勢地位,我不過是貴府府中小小幕僚,竟還能幫上將來太子妃的忙?”
太子妃三個字刺痛了慕雲箏,她抬眸看向賀子規,眼中沾上薄怒:“我便是要你幫我回絕這門婚事。”
前世她怎的未發現,賀子規對待不放在眼裡之人,竟這般無情冷漠。
慕雲箏坦蕩地直視那雙狐狸眼,沒有錯過他眼中閃過的一絲詫異。
“這個忙,隻有你能幫。”
“慕小姐,在下還有要事要忙,若你是來此同我插科打諢的,恕不奉陪。”說罷,賀子規便要轉身回屋,一個眼神也未留給慕雲箏。
看著他的背影,慕雲箏道:“賀公子請留步。”
賀子規並未回頭,語氣冷得幾乎要結冰:“慕小姐,這個忙我就幫不了,你這般糾纏到底是何意。”
慕雲箏向前幾步,一字一句道:“賀子規,我知道你的身份。”
賀子規聞言轉過身來,眉心緊皺,饒是竭力保持平靜,素來微翹的嘴唇此刻沒了弧度暴露他心中的波濤洶湧。
他一雙美目幾乎透著寒意,周身冷峻,嗓音喑啞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慕雲箏素來行事磊落,若不是是在彆無他法,她也不願用這般兩敗俱傷的辦法請求賀子規的幫助。
她在心中暗暗向賀子規道了聲歉,強裝鎮定道:“你早就是皇後的人,受皇後指示潛伏於國公府伺機尋找國公府和太子勾結的罪證。”
慕雲箏看向賀子規,被他眼中慍怒燙了下。
此事,是前世賀子規當上宰相後,世人皆知之事。
“慕小姐,你可知名聲對於士子的重要性?希望你注意言辭,空口白牙的莫要汙了人清白。”
慕雲箏輕笑一聲,從袖中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前幾日,我的侍女在院中發現一隻迷了路的鳥兒截了下來,卻在它腿上發現了這個,裡麵有什麼想必不用我明說了吧。”
賀子規此時此刻才顯得有些亂了分寸。
但若非他現在實在震驚,以他才智應當看得出慕雲箏此刻的怪異。
慕雲箏努力遏製住顫抖地握著紙團的手,十分心虛。
她重生後對此事留心,確實看到了信鴿,但皇後和賀子規行事謹慎,怎麼可能會讓看過的信留在信鴿身上,她手裡這張紙,分明就是空白的!
但她沒有證據,隻能賭一把。好在賀子規此時震撼於她知曉這驚天辛秘,沒有一下反應過來。
賀子規蹙眉攤開手:“給我。”
慕雲箏將手放至背後,退後了幾步:“你答應幫我,我自會幫你銷毀證據。”
賀子規定定盯著她良久,直至慕雲箏有些背後發毛,而後忽然詭異掩麵大笑。
他驀地向慕雲箏走近,皮笑肉不笑看著她:“慕小姐這般厲害,竟能看出我與皇後的聯係。”
“可我雖是皇後的人,卻也不能左右宮中貴人的想法,我要如何幫你?”
慕雲箏見他不複方才失態,知曉他心裡已有了打算。
“我幼時曾入宮當過一段時日長樂長公主的伴讀,與她是故交,若你能向她訴說我的意願,她深受聖上和皇後的寵愛,必然能救我於苦海。”
若賀子規前世幫助她並非出於愛慕,那便是公主的旨意。慕雲箏眨了眨眼,心中一片清明。
“苦海?”賀子規挑眉,笑得妖冶,“太子妃之位人人豔羨,何來苦海之說?”
慕雲箏搖搖頭:“世人豔羨之物便是好的嗎,如今太子身居儲君之位,國公府與太子即將結成姻親,能做國公府的幕僚是多少士人心中的終南捷徑,你不也棄之如敝屣,選擇輔佐被詬病'牝雞司晨'的皇後娘娘嗎。”
賀子規聞言一怔,再次看向她時眼神不複剛才的輕佻:“你倒是有趣。”
慕雲箏勾唇:“公子謬讚,你隻肖回答我到底願不願意幫這個忙。”
賀子規冷哼一聲,雙手抱胸道:“自然可以,隻不過此事不需要經過公主,我便可以幫你。”
“什麼?”
賀子規微微偏了偏頭,眼角雖盈盈彎著卻毫無笑意,便好似那話本中以貌引誘行人而後將其吞吃入腹的精怪,施施然道:“屆時,還請慕小姐信守承諾。”
慕雲箏看著他的背影,莫名有些不安。
*
“母親將我叫來,到底是為何。”方才被一向沉穩的侍女急衝衝帶至堂屋,慕雲箏一入門便瞧見麵色不虞的慕母周紈,心下一沉擔憂道。
“跪下。”周紈見她到來,將茶水重重摔在地上,精美的青瓷瞬間迸裂成數塊碎片。
慕雲箏依言跪下,背脊卻挺直:“雲箏犯了何罪。”
周紈嗤笑一聲:“今日宮中欽天監傳來消息,說你乃命中帶煞,與太子命數相衝,若結成夫妻必然克夫,你的生辰八字,我早就命人算過,你到底動了什麼手腳?”
慕雲箏瞪大雙眸,不可置信道:“母親,我不過一介閨閣女子,緣何能將手伸到欽天監去?”
周紈冷哼:“從宮中回來那日,你便魂不守舍,我當日便知你是想拒了這門婚事,沒想到聖上賜婚也能讓你逃了去,這件事就算不是你所為,也與你脫不了乾係!”
“你被退婚丟的不隻是你的臉,還讓整個慕府替你蒙羞,成了京城的笑柄,為了掩人耳目,隻得將你的庶妹嫁過去,而你…”
周紈語氣恢複平靜,麵無表情看向慕雲箏:“我不想聽你解釋,我看你如此膽大包天,這貴府小姐的日子恐怕也是當膩歪了,下月開始便去道觀為慕家和太子祈福,此生此世不得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