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三月,灼灼桃花點綴層層青山,白日裡嬌豔欲滴,同春風嬉笑,月色下花影婆娑,與湖水共眠。
顧明月處理好村民賣來的藥材,才發現此時已經月上中天,雖然阿爹阿娘想不起自己有沒有回去,但是君堯可能會去尋她,遲疑了一會兒,她還是決定今晚索性就歇在桃花庵。
回去有些遲了,現在睡覺又還太早,今夜月色如水,小院裡亮堂堂的,庭中那棵上了年頭的桃樹枝乾粗壯,花葉繁茂,在夜晚同樣開得熱熱鬨鬨,一點也不像她院子裡那棵嬌氣。
夜色微涼,晚風吹得有些冷,但是美景甚好,她實在貪戀,從腰間乾坤袋裡取出披風,垂眸盯了片刻,還是輕輕抱進懷裡,臨安今夜的晚風,格外的冷呢。
“師姐……”樓君堯在師姐住處沒有找到人,立刻來了桃花庵,看見的就是顧明月坐在石凳上,單薄的身子明明已經冷的微顫,卻隻是緊緊圈著那件墨藍色披風。
他滿心的雀躍驟然停滯,下一秒卻又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的開口,“師姐,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三兩步走到顧明月麵前,取出她懷裡的披風,手一揚就披在了她身上,“師姐不回家怎麼不告訴我啊?”
顧明月順從的鬆開手,才發現來的是自家師弟,她看著樓君堯上下翻飛的十指,調整好情緒開口,“我沒想到會忙到這時候。沒有提前和你們說,是師姐不好。”
師姐騙人,明明已經早就忙完了,她就是單純想在這裡待著。
係好衣帶,樓君堯放下手,沒有戳穿她,隻是不依不饒的提要求,“師姐下次出來一定要帶上我,我可會幫忙了。”
他十五歲,現在比顧明月高多了,明顯吃準了她不會拒絕,就還是像以前一樣撒嬌,她有些無奈,正準備開口,顧挽風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樓君堯,你多大人了?還這麼沒臉沒皮的。”
阿爹今日和他說要去參加扶風舉辦的春日宴,他正想告訴樓君堯,順便和他一起問問阿姐去不去,結果兩人的院子裡都沒有人在。
“顧挽風,你就是羨慕我,羨慕師姐最疼我。”樓君堯不想理他,挽住師姐的手,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
“樓君堯,你胡說些什麼,那是我親阿姐!”他不像某些人一樣不要臉皮,總覺得和阿姐不如樓君堯親密,聽見這話一下子就炸了。
“那還是我親師姐呢……”
兩人像小孩子一樣見麵就吵,偏偏天天都在一起,顧明月這個做阿姐的根本不好說什麼,“好了好了,是我的錯,下次我一定記得帶上你們兩個小孩子。”
接著話音一轉,“我們先回去吧。”
桃花庵不過是一個小藥堂,住不下那麼多人,既然兩人都來找她了,今晚肯定是要回去的。扣上門扉,顧明月沒有再多看,轉身帶著兩個弟弟離去。
樓君堯和顧挽風對視一眼,眼中都是鬱悶,當初那人還活著的時候就小氣吧啦的,明明不缺那點錢,偏偏不願意在桃花庵多修兩間房屋。
口口聲聲說什麼以後再起,不就是不想讓他們來打擾嘛。現在好了,人沒了,這輩子他們是再也住不上桃花庵的房子了。
回去的路程其實不算太遠,三人邊走邊聊,樓君堯大搖大擺的走在前麵,用劍時不時揮斷路邊長得有些長的野草,看著他這散漫的樣子,顧挽風彆開頭,一邊注意著阿姐腳下,一邊輕聲開口。
“爹說再過幾日讓我們去參加扶風春日宴,阿姐要不要一起去啊?”五大世家為了宗門下一代,約定輪流舉辦大會給弟子們交流學習,他們這一代剛好輪到扶風謝氏。
本來各家嫡係子弟是一定要去的,但是阿姐自幼體弱,沒有修為傍身,三年前回來後就再也沒出過臨安,他也不確定這次阿姐會不會去。
“這次還是和以往一樣舉辦盛會,各家弟子交流切磋?”前幾屆都是這樣,她就算是去也沒有什麼意思。
沒有直接拒絕,那就是有商量的餘地。這次要去好幾個月,他很希望阿姐也能和他們一起,顧挽風趕緊開口解釋:“這次謝氏增加了流程,先在扶風學習一段時間,然後各家弟子組隊外出遊曆,一路向北,曆經桐鄉、康山、朝陽、臨安,最後再回到扶風……”
“那麼長的行程,各地風俗景致均不相同,再加上各大世家的弟子,肯定很有意思!”還沒等他說完,樓君堯就急急忙忙的插話。
顧挽風沒有反駁,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阿姐,這次出行肯定會遇見許多有趣的事,你也會去的吧?”
兩個人一唱一和的說著,顧明月也沒再拒絕,“你和君堯都說的那麼好了,我自然是要去見識見識的。”
已經三年了,她也該去康山探望探望故人。
顧氏的宗門建在一座小島上,偌大的鏡靈湖將其和周圍相連的兩座小島包圍在中間,兩個人放慢腳步照顧著中間身影單薄的顧明月,踏著月色緩緩向前。
“阿月,春日宴行程太遠,路上也不知會遇見些什麼精怪,你素來體弱,這一次就不要去了。”聽著阿娘的話,顧明月並不意外,從小到大,這樣的話她聽了無數遍。
“阿娘,我想去。”不想出去的時候她也願意順著阿娘。
三年過去,他們都以為當初堅持要去康山的少女隻是曇花一現,她還是溫柔大方的顧氏大小姐。
看她還是這副模樣,岑景有些生氣,“你想去?你想去乾什麼,你又沒有……”
“夫人。”見妻子的話越來越刺人,顧飛羽開口打斷了她,“明月都是大人了,出去見識見識也好。”
“見識見識,你說的倒是輕鬆,萬一遇見什麼危險,誰來保護她?”岑景“啪”的一聲放下手裡的筷子,明顯不讚同顧飛羽的話。
“我,我我我,我肯定會保護好師姐的。”樓君堯看氣氛不對,連忙出聲,又給旁邊的顧挽風使眼色。
“我能保護好阿姐,她想去就去。”顧挽風嗆了阿娘一句,對樓君堯的眼神就當沒看見。
岑景本來看樓君堯出聲已經改變主意,聽見他的話,消下去的火一下子又重新冒了起來,甚至燃燒得更旺,“行,你們一個個都有本事的很,我是管不了了。”說完飯也沒有繼續吃,直接起身離去。
看妻子被氣走了,顧飛羽責怪的看向兒子:“你娘也是好意,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顧挽風卻並不接他的話,顧明月也安靜的繼續吃飯,樓君堯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岑姨和顧叔叔對他都很好,對待師姐和挽風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態度,對師姐不太關注,對挽風又過分苛責,他夾在中間根本不知道要怎麼處理。
“阿爹,不用管我們,你先去尋阿娘吧。”顧明月看氣氛有些僵持,伸出筷子將麵前的排骨夾在旁邊的碗裡,順便安撫一旁蔫蔫站著的師弟。
其實她早就習慣了,也並不在意爹娘的爭吵和冷待。
阿娘礙於父母之命嫁給了顧氏家主,驕傲瀟灑的人一下子變成了當家主母,要去學她往日最討厭的管家雜務、人情來往,後半生都被困在這座小島上。
阿爹那時候忙於宗族事務,並沒有太多的時間來陪伴新婚妻子,成婚隻是他作為家主必須完成的人生大事。他尊重可能也喜歡自己的夫人,畢竟阿娘是他親自敲定的人選,但更看重自己的宗門。
兩人就這樣磨合著過到了現在,哪怕後來有了她和挽風,阿娘依舊不甘心但是沒有辦法,阿爹理順了宗族事務卻也沒有時間,於是阿娘不斷生氣,阿爹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也從不反駁。
對於阿娘,她是枷鎖本身,挽風是堵上最後出路的障礙,每每看到他們,她想起的都是再難完成的淩雲壯誌。
對於阿爹,她是一份負擔,挽風則是下一任宗主的候選人,他負了該負的責任,多餘的半分關注也吝嗇給予。
他們誰都沒錯,誰都痛苦,所以她怨不了誰,也不想去怨誰。
她還很小的時候,秋雙姨姨因為她和爹娘吵了一架,但是在她離開後,她還是一個人呆在自己的院子裡。阿娘沒有再說讓她不能經常去打擾的話,可是她已經習慣了,習慣了一個人待著,時不時見爹娘一麵就很好了。
她每次一去,弟弟聞到她身上的藥味都會哭,阿娘院子裡瞬時兵荒馬亂起來。阿爹忙於公務,她也不好經常去書房,就算去了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還不如待在自己的小院子裡,看著窗外的花開花落,看著日月星辰流轉。她數著桃花開了第三回,五歲的她身體好了些,可以自己去任何地方。
她跑出了那座小島,手裡拿著桃花枝撩鏡靈湖的水玩,
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在離家出走,她暗暗打了個賭,想看看阿爹阿娘什麼時候才會發現她不見了。
她等啊等,和當初桃花開了三回一樣,沒有等來任何人。
這個結果她大概是知道的,但她還是有些失望,好像孩不管父母怎麼樣,小孩子都會本能的愛他們。
她忽然想起了畫本子裡講的“十賭九輸”,那隻小山羊就總是喜歡和彆人打賭,但它隻贏了一次,還是因為母羊不忍心它難過。
臨安的晚風很涼,她一個人顫抖著走回去,然後悄悄發誓:再也不打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