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君堯接著補充,“那些人經常早上還正常,中午發現不適,晚上便死亡。死者臉色發青,同樣會傳染人。醫師們試了各種法子都隻能減輕症狀,無奈之下隻能將病者集中起來。”
明麵上是為了一起治療,可最後若是實在沒有辦法,這些人是沒有生路的,一把火燒過,一切自然塵歸塵、土歸土,這是世家一向的辦法,一群不能修煉、不敢反抗的普通人,救不回來也就算了。
接下來兩人都不再開口,顧飛時無奈歎氣,“那群醫師走了大半,忘塵心軟留了下來,殫精竭慮,又往來於病患當中,一不小心就染上了疫病。”
人沒了,若是提都不再提,那才是真正的消失。
“那最後是怎麼控製住的?”顧明月手在桌上轉著茶杯,也不喝,隻是低頭發問,聲音縹緲,若不是一屋都是修行之人,恐怕就這樣錯過了。
“控製藥材劑量和配比,一次次調試,發現始終不能根除,醫術翻遍也不得其法,正巧一位黎氏弟子也感染了卻很快恢複,忘塵猜測是靈力的作用,黎氏的人去信求助,這邊才穩定下來。”
他頓了頓,聲音苦澀,艱難的繼續,“忘塵病的太久了,夜以繼日的研究,沒能等到謝氏的人來,就去了。”
剩下的話也不必再說,染病而亡,他身為醫者自然比誰都更明白要怎麼處理自己的屍身,烈火焚燒,沈忘塵那樣愛惜自己容貌的人,怎麼就給自己選了這麼一個下場?這下她就算舍了自己這條命,也什麼都帶不回臨安。
沒過幾日,這裡的事情徹底解決,她們也準備啟程回去,走的時候,黎華榮來送她。
“這是之前沈忘塵托我給他保管的,”她遞過來一個墨藍色的包袱,又從袖口裡拿出一張花箋,“他後來染病,寫下來托我抄錄的曲譜。”
顧明月伸手接過,大概猜出來是什麼東西,無非就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寫下來的勸慰之語。
“你不再去看看他嗎?”
“這幾日也看夠了。”
重新請人修繕墳墓,安排好以後的進獻清理一應事宜,幾日的時間裡顧明月的確去了很多次。
她麵色平靜,仿佛已經從悲傷中走了出來,黎華榮卻不敢多提什麼,那日她就是這樣安靜著昏倒在地上,像一隻斷了翼的飛鳥。
顧明月掀起車簾,又忽然回頭,“華榮姐姐,下次見。”說完不再耽擱,直接進入馬車,呂絮也在後麵跟著進去。
看著馬車慢慢走遠,黎華榮收回視線,吩咐手下弟子,“趕緊收拾好,我們今日回去。”
小月亮,希望下次見麵,不要是這樣悲傷的開場。
來的時候急著趕路,沿途都沒有休息,返程卻並不著急,中途到桐鄉的時候船停了下來,讓隨行的弟子們去遊玩一番,也能買些外地特產帶回去。
“師姐,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樓君堯伸手拉著師姐的衣袖撒嬌,又自以為小聲的嘀咕:“這次帶出來的錢都用完了。”
身為長老之子,每個月的銀兩自然不少,但樓君堯向來沒有分寸,今日買幾瓶美酒留著以後喝,明日請師弟們去酒樓大吃一頓,後日又在街上隨機接濟幾個小可憐,手裡的錢自然像流水一樣,在小小的荷包裡根本呆不住。
“沒有錢就不要買,彆總想花我阿姐的。”顧挽風看不慣他這副樣子,他這個師兄月例比他豐厚,總是“借”他的錢不說,現在還把主意打到了阿姐身上。
他那麼厚的臉皮到底是哪裡來的,不是說樓叔叔夫婦一個溫厚磊落,一個溫柔婉約嗎?
樓君堯一胳膊拐到他身上,“怎麼和師兄說話呢?”有沒有眼色,沒看見師姐在船上悶了幾天,現在也不打算出去轉轉嗎?難過的時候當然不能一個人待著,要多出去散散心。
“師姐,他在我麵前就是這樣小氣。”他一邊說著,一邊順勢將顧明月拉著往前,沒注意到旁邊襲來的劍柄,“嘶~”不偏不倚的被打在背上,樓君堯抓住時機告狀:“師姐,你看他!”
齜牙咧嘴的裝似很疼的樣子,讓一旁的顧挽風有些懷疑,他這下應該沒有打得多重啊?難道是剛剛沒控製好?
“好了,我們趕緊走吧。”看他作怪的模樣,顧明月知道這次是一定要去逛逛了。
高大的城樓立在中央,兩側茶坊酒肆數不勝數,鱗次櫛比的攤位上擺滿各色貨物,人流如織,吆喝聲此起彼伏,熱鬨的不得了。
“這桐鄉不愧是世家最富,果真繁華得很。”樓君堯一邊護著師姐不被擠到,一邊欣賞著這不同於臨安的景致。
結果沒走幾步,人群中忽然閃出一條道來,隻見一個小孩飛了出來,重重的砸在青石地板上,原本破舊的衣服撕裂開來,露出內裡布滿淤青的身子,一個身形彪悍的男子站出來,朝地上啐了一口,“臭窮鬼,不想死就滾遠點,有錢嗎你就來滿春園?”
“這位大哥,我來找柳月娘……”那小孩撐著地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被打疼了也不離開,還想往裡麵進。
那位護院一腳把他踢開,“滿春園裡都是來找人的,你毛都沒長齊還想找柳月娘?”
這話引得周圍人哄笑不已,沒有一個人在意那個又被踢倒的小男孩,許是這次傷得有些重,他頓了好一會兒才又爬起來,拖著一條腿站都站不穩,“我要找柳月娘。”
旁邊一個看熱鬨的男子搖了搖手裡的扇子,“李大,你兩次都沒有把他打死,這不會是柳月娘的孩子吧?”
李大眼裡閃過狠意,“這位公子說笑了,柳月娘曾經可是我們這裡的花魁,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兒子?”怕周圍人不信,他又接著補充,“這小子爹以前來過幾次,最近人死了他就訛了上來,還是月娘親自叫我把他打出來的。”
“嘖,世間竟有此等奇事?”那位公子哥滿臉興奮,“我從前隻見過買東西不滿意找賣家退錢的,卻從沒聽說來青樓要錢的。”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李大最後放話,“你不過十一二歲,死了父親也是可憐,今日暫且饒過你,下次再來可沒有那麼容易了。”
熱鬨沒了,眾人也一一散去。
三人這才走上前,此處是錢氏地界,不清楚前因後果他們自然不會貿然插手。樓君堯伸手提著那小孩的一條胳膊將人扶穩,“你這小破孩,倔什麼倔呀,看看自己這個身板兒。”
他們倆應該差不多大,但是這小孩卻比他矮了不止一個個頭。被扶著也不說話,頭發亂糟糟的看不清臉,活像隻被淋濕了的小狗。
他傷得不輕,身上的淤青也不像是才被打出來的,三人也不能放他在這裡不管,隻好找了間藥鋪將人帶過去,藥童看見三人的衣著,恭恭敬敬的將人領了進去。
“大夫,他這腿沒事吧?”老大夫拿著他的腿翻來覆去的瞧,樓君堯不免有些擔心,要是廢了可就不好處理了。
“沒事兒,養一久能好。”聽著這話,樓君堯瞬間放下心來,但是那小孩卻擔心的不行,“我沒錢。”
“我有我有,不用你付。”樓君堯大氣的揮揮手,拿出荷包一摸,麵上有些尷尬,走到顧挽風身旁咬耳朵,“好師弟,借我一點唄?”
他平日裡就經常跟師弟借錢,再借一點也沒什麼。
顧挽風翻了個白眼,要是平時,再不願意他也肯定借,但是他可沒忘了剛剛誰說的他小氣,現在歉都還沒道,就想和他借錢?
那小孩明顯誤會了兩人之間的官司,著急的伸回腿,“我不治了……”
“大夫,”顧明月拿出銀錠放在桌上,“我們隻是途經此地,這小孩修養期間花費頗多,勞煩大夫照料。”
她嘴裡說著的話溫溫柔柔,那位大夫卻不敢看輕,衣著華貴的漂亮姑娘,身邊還跟著兩個帶劍的少年,一看就知道是修行世家的公子小姐外出遊玩,這種人,他們這些普通百姓可惹不起。
眼看兩人就要說好了,那小孩急忙出聲,“我不治!”
顧明月沒有理他,還在和老大夫交待,“我剛才聽說他父親也去世了,想必也沒有其他親人在,等他傷好後,大夫不如留他在藥堂裡跑個腿。”
“這……”說是這麼說,但是沒有親人照料和沒有親人找上門來可不是同一回事,他是不敢惹玄門中人,但是答應下來也會有很多麻煩。
“叮當!”顧明月將荷包裡的銀子全倒了出來,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
老大夫頓時滿臉堆笑,“小姐放心,我們是桐鄉的老字號,祖祖輩輩都在這裡行醫,一定會好好照顧他。”
顧明月轉身來到那小孩旁邊,“你叫什麼名字?”沒得到答案也不生氣,伸手替他拉了拉被角,“我們要走了。”
他們隻是中途休息,已經耽擱的夠久了。
感受著身旁的硬度,那小孩趕緊開口,“我還不起!”
那位姐姐沒有回頭,倒是樓君堯轉過頭來,“你好好活著就夠了。”
天地寬闊任由河水奔騰,也任由萬物興衰,江風瑟瑟,衣角翩飛,顧明月站在船邊,拿出了那張曲譜,上麵一如既往的配著前人的詞,那人倚欄輕唱,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
從此以後,臨安再無沈忘塵。
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