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就消散在原地,顧明月也在床上醒來。
沈忘塵,你到底要和我說什麼?
最後的時候,他好像說了一句什麼,但是顧明月沒能猜出來。
“阿姐,你現在還難受嗎?”連日奔波,他本以為受不住的阿姐硬撐了下來,卻在沈忘塵的墳前猝然昏倒,醫師說是心力交瘁之象。
沈忘塵的死他也很難過,但是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阿姐。
顧明月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我沒事。”打量了一圈周圍的布置,才又開口,“君堯他們呢?”
“謝氏的人也在,黎姑娘去陪同,時叔他們也跟著去幫忙了。”樓君堯本來想留下來,但是男女有彆,他們如今年歲大了,又還有外人在,隻能心不甘情不願的跟著離去。
“師姐,你醒了?”呂絮剛一進門,看見顧明月已經坐了起來,有些驚喜的出聲。
“師妹,你怎麼來了?”顧挽風有些疑惑,她又不是真正的侍女,這次跟著來主要還是為了長見識,現在怎麼還回來了?
聽他這麼說,呂絮無語的翻了個白眼,還不是那個樓師兄,一直在她耳邊念叨,說什麼顧師兄一個男人,照顧病人根本沒有經驗,也不像她這樣細心體貼,話裡話外都是讓她回來的意思。
當然了,她也是很擔心師姐的,絕對不是因為樓師兄說回去教她劍招才回來的。
她仔細組織了一下說辭,“樓師兄想著,師姐還是由我來照顧更方便些。”這樣正好,既點明了樓師兄的功勞,也顯現出她的作用。
顧挽風頓時有些坐不住,第一次出臨安,又是疫病這種傳說中的事情,他很想跟著出去看看。
“挽風,你去找時叔他們吧,我現在醒了也不需要人照顧。”
顧挽風抬起頭,看著一副病態,大悲之下還要為他考慮的阿姐,愧疚油然而生,“阿姐,我就在這裡陪著你。”
“不要多想,是阿姐想一個人待會兒,”顧明月摸了摸他的頭,“你去好好看看,這裡畢竟是……”畢竟是沈忘塵想要救回來的地方。
看她停頓住,顧挽風也及時的接過話,“那阿姐好好休息,我去找樓君堯他們。”
等他走後,呂絮有些猶豫的開口,“師姐,我需要出去嗎?”
“不用,你幫我拿一下衣服,我們也出去看看。”
“師姐,被傳染的人集中在北邊,沒有黎氏的人帶著根本進不去。”呂絮以為她是想去沈忘塵救人的地方看看,斯人已逝,隻能去生前之所緬懷一二。
然而出乎她的預料,顧明月並沒有這個意思,“我們就在這邊轉轉,不去裡麵。”
人都死了,去看那些又有什麼用呢?沈忘塵的房間她幼時又不是沒有見過,所用之物、風格喜好她更是熟悉的不行,唯一特彆一點的東西,他又都另外放了起來。她隻是需要一點理由,用來讓自己不去怨恨,不再那麼遺憾他的死亡。
小鎮因為被封閉,柴米油鹽顯得格外珍貴,街上的店鋪都關了起來,也沒有人在外麵遊蕩。
走遠了些,到了一處空曠的土地,歪歪扭扭的紮著幾排帳篷,一群黑瘦瘦的小孩圍坐在一起,穿著明顯不合身的粗衣麻布,拍著手不知道在玩些什麼,兩人稍微走進一些沒有出聲。
“小三,你輸了!”其中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小孩激動的站起來喊。
“對!小三,趕緊給我們唱個曲。”他旁邊那個孩子要稍微白胖些,衣服也更乾淨,想必家裡沒太受影響。
“急什麼急,不就是唱個曲嘛,看我的!”叫小三的孩子站起來,小小年紀並不知道什麼叫做怯場,昂起頭扯著嗓子就開始喊。
“青↗天~漫↗漫~~覆~長~路,一紙~短書~無~寄~處↗↗。月下~長吟~久不~歸~~,當時~還見~~雁↗南~飛~。”
“怎麼樣,我唱的好聽吧?這可是外麵來的那個沈先生教的,一聽就不一般!”小三雙手叉腰,得意洋洋的向小夥伴顯擺。
彎弓射飛無遠近,青塚路邊南雁儘。
兩處音塵從此絕,唯向東西望明月。
“是那個醫師嗎?”顧明月忽然插話,幾個小孩瞬間反應過來,都站起來盯著她,“你是誰?”
這些小孩子從小生活在這裡,來往的麵孔大都熟悉,忽然看見顧明月和呂絮兩個生人,自然是有些警惕。
“我們是黎氏的人請來幫忙的,”但是小孩子的警惕是很好放下的,呂絮伸手拿出一個荷包,“這裡有糖,你們要不要吃?”
幾個小孩麵麵相覷,都很心動但是拿不住主意,其中最瘦小的那個小姑娘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可以分我一點嗎?”
呂絮家也曾經窮過,但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兒,就算是再難的時候,她身上穿的永遠是乾淨的,吃的永遠是家裡最好的,所以她一個姑娘,才能夠到顧氏學習修行,她以前的那些小姐妹,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就像麵前這個小姑娘,麵黃肌瘦、頭發乾枯淩亂,顯然沒有人打理,她伸出手,像隻失了母獸庇佑的幼獸,顫顫巍巍的接觸外界,想要活下來。
“阿絮?”她拿著荷包沒有反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個小姑娘好不容易伸出的手都要縮回去了,顧明月隻能出聲提醒。
呂絮從往事中回過神來,“怎麼不可以,來,多吃一點。”她一個勁的把糖塞在小姑娘手裡,眼見去了一半,旁邊那幾個小孩也終於站不住了,生怕遲一會糖就沒了,一窩蜂的圍了上來。
“我,給我。”“我也要!”“小三,你過去一點,擠著我了。”“給我留一些……”
他們在旁邊擠擠攘攘,一開始那個小姑娘隻安靜的站在一旁,顧明月蹲下身,伸手理了理她淩亂的頭發,“你叫什麼名字?”
她眼睛黑黝黝的,在凸起的眼眶上顯得有些嚇人,“我叫小草。”
小草,路邊無人在意、任人踩踏、沒用任何用處的小草,這是她爹取得名字,她娘也覺得起的挺好,丫頭片子不值錢,隨便叫什麼“大丫、二丫”就可以了,叫小草起碼和彆人不一樣。
她眼睛轉了轉,想到顧明月剛剛的問題,這位神仙一樣的姐姐,好像是在找什麼人,“小三唱的曲是救人的沈先生唱的”,她低下頭,回憶道:“之前我家人生了病,爹娘還有弟弟都死了,就剩我一個,是沈先生救的我。”
“我們這裡的人是最早生病的,沈先生就把我們帶到了這裡,有次一個小孩嫌苦不肯喝藥,他就唱的這首歌。時間長了,我們也能跟著唱。”
這整個雁南鎮,顧明月認識的人裡麵,會把詩譜成曲唱出來的,也隻有那麼一個沈忘塵。
他靠著桌案偏過頭,似有些無奈的輕笑,“沒有辦法,像我這樣庸碌的人,實在是寫不出那些驚才豔豔的詞,隻好和前人借用一下,他們一生寫了那麼多首,想來也不會介意。”
他端著空了的藥碗有些驚訝,“顧明月,這藥可是很苦的,你怎麼就這樣喝了?”說著話音一轉,“我本來還打算哄哄你的,”不等她回答就自顧自的往下,“算了算了,現在也來得及。”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
顧明月抬眸,眼裡水光瀲灩,“我在臨安的時候,也有人給我這樣唱過。”
小草低下頭,聲音也低低的,“小草不值錢,所以隻順便著聽沈先生唱過。”
其實是一樣的,唱歌的是同一個人,唱的時候懷的是同樣的憐惜,沈忘塵願意為了救他們留下來,願意唱歌哄著他們活下去的時候,顧明月和小草就沒有區彆。
她伸出手,像多年前伸到自己麵前的那雙手一樣,“小草是很珍貴的,你現在還小,等以後就會知道,生命都是很珍貴的。”
回去的時候,樓君堯他們已經回來了,正在屋子裡麵喝著茶,看見顧明月進來,樓君堯幾步上前,“師姐,你去哪裡了?我回來都沒有找到人。”
伸手自然的替師姐理了理披風,他今年過了才十二年歲,站在對麵,個子已經要趕上顧明月,顧挽風看著這一幕實在煩心,雖然不太明白是為什麼,但他還是本能的開口:“樓君堯,你多大人了,不要總是黏著我阿姐!”
樓君堯不緊不慢的理好,才轉過頭懟他,“顧挽風,你的世家儀態呢?不叫師兄就算了,竟然直呼我名字!”
他們兩個在一旁打鬨,顧明月也沒有在意,走到桌前坐下,“時叔,這裡的疫情怎麼樣?”
顧飛時放下茶杯,他是顧氏長老,和宗主從小長大,看著這群小娃娃出生,又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從沒有想過會把人送走,就算不能修煉,那也該百歲安然才是。
“忘塵一直在這裡,雖然沒能根除病原,但救了很多人,也找到了疫病的救治之法。” 他臨安最好最年輕的醫師,行醫濟世,埋骨於此。
呂絮有些疑惑的開口,“沈醫師向來妙手回春,難道這個疫病很棘手?”
聽他們談論這個,樓君堯兩人湊了過來,“聽黎姑娘說,的確甚是怪異。”
顧挽風順著他的話往下,“以往疫病總是容易殺死年老體弱的老人和孩童,這一次感染的人裡麵卻是青壯年更嚴重。”
“一開始頭痛發熱、渾身酸軟,之後高熱不退、食欲不振,有的甚至會咳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