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1 / 1)

門簾再次被人掀開,船長的妻子舉著一盞油燈,壓低聲音喚道:“布洛迪大人,阿祖卡大人,夜風挺冷的——而且這兒附近會有治安官,兩位要不還是進來吧。”

“……請叫我教授就好。”

諾瓦衝她微微點頭,率先彎腰鑽進那逼仄的窩棚。

藥已經煮好了,船長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碗,一點點喂進孫女嘴裡。很快,雖然仍處於昏睡中,但女孩兒的氣息明顯平和了不少,體溫也開始下降。

老婦人正忙著四處搜尋家中的食物和衣物,結果隻找出了破破爛爛一堆。她局促地用手擦拭著腰間,羞愧地囁嚅道:“之前那群人把家裡都砸得差不多了,您瞧,這真是,吃的、被褥都沒有……”

她忽得站了起來準備向外走:“我去找鄰居借些——”

“不必。”黑發青年皺著眉攔住她,他這幅模樣有些嚴厲,老人不由瑟縮了一下,諾瓦又強逼著自己放輕了語氣:“我們之前在船上吃過了,不用麻煩。”

好在很快神眷者接替了他的工作,那張漂亮溫柔的臉很輕易就讓人放鬆下來:“我們也有帶衣服,湊合一晚沒什麼——請放心,我會照顧好教授先生的。”

說是照顧,對方還真從行李裡翻出了兩條薄毯,又將自己那條披風攤在角落裡,隔絕潮濕的木板。中途船長夫婦還試圖讓他們睡在唯一的床上,一個大男人可沒臉和生病的小女孩搶床鋪,諾瓦立馬拒絕了。

海港夜晚的氣溫真有些涼,好在嗅覺已經徹底麻木,船長夫婦大概在另一個角落裡睡下了,諾瓦裹緊身上的毯子,試圖催眠自己入睡,結果剛有些迷糊就被人輕輕推了推肩膀。

他皺著眉睜開眼,卻見神眷者端著一碗腥臭難聞的可怕湯藥,滿臉微笑,似曾相識地蹲在他麵前。

諾瓦:“……”

“教授,您也喝上一碗吧。”對方用納塔林人的語言輕聲說。

“……我想我應該沒有陷入昏迷?”黑發青年極其抗拒地擰著眉頭。

“您沒有感覺到麼?您在發低燒。”阿祖卡伸手摸了摸另一人的額頭——不知是因為困倦還是疲病,對方看起來有些遲鈍,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彆開頭去,小半個腦袋都埋進了毯子裡。

連日的海上奔波和精神緊繃對教授先生來說還是太勉強了,稍微安頓下來,身體立馬爆發了抗議。

救世主大人乾脆降尊紆貴地將人扶了起來,藥直接不容置疑地遞到宿敵嘴邊:“請不要撒嬌,這樣下去明天絕對會發展成高燒的。”

神眷者又用那種不讚同的眼神看著他了,諾瓦有些迷迷糊糊地想,兩個世界的父母都沒這樣管過他,惡,好惡心的味道——而且他說了些什麼?撒嬌?見鬼的動詞,那家夥又在發什麼瘋……

“教授?”阿祖卡將聲音壓得更低一點。

被毯子包裹、半垂著眼發呆的人影終於動了,自己捧住藥碗,很聽話地一飲而儘——阿祖卡注意到對方居然入睡時還戴著手套,他可不知道能上手捏蟲薅龍毛的教授先生有潔癖。

“我很困了,請閉嘴。”

沒等阿祖卡深思,另一人已經將藥碗丟在一邊,裹緊毯子翻身躺下,又背對著他硬邦邦地丟下一句“晚安”。

哭笑不得的救世主:“……”

“好,晚安。”

他歎了口氣,蓋好自己的毯子挨著人躺下。以前阿祖卡也沒少這樣和同族或朋友挨挨擠擠睡一張褥,不知怎的,今晚他卻有些睡不著,在黑暗裡不斷回想那些零碎的記憶碎片,有前世的,有漫畫劇情,有現在的,有他的朋友,他的家人,還有他的宿敵,如謎題般的宿敵……

那些或是愉悅或是痛苦的記憶在腦中翻滾熬煮,漸漸的,他幾乎要徹底陷入沉睡時,卻被身旁人的動靜驚醒。

“……教授?”

阿祖卡低聲喚道。借著那些從破損木縫中透的暗淡的光,他瞧見黑發青年用力地蜷縮著,呈現出一個胎兒般的姿勢,毯子都被掀到了一邊。

那人眉頭緊鎖,雙眼緊閉,喉嚨裡不受控地擠出些許微弱的呻.吟。對方的手正死死扣著肩頸,試圖抓撓自己,就像想要借此釋放出靈魂深處的痛苦——但是由於帶著手套的緣故,手指隻能一點點無力地滑落下去。

阿祖卡迅速在兩人四周設下了風的結界,微弱卻無比堅固的氣流甚至沒有吹起木板間的塵埃。他先是試探著推了推,又低聲喊了幾次對方姓名,見人沒反應,隻是越發無助地想要將自己藏起來,裸.露的後頸清晰繃出脊骨的嶙峋,神眷者沉默了一會兒,藍眼睛在夜色下顯得格外幽暗深沉——良久,他終於伸出手來,一點點將人摟進了懷裡,小心地慢慢拍撫著對方的脊背。

這似乎有點效果。救世主安靜凝望著低矮的天花板上那些被煙熏黑的汙漬,風柔軟得堵住了一切雜音,隻有兩人的心跳聲,一個沉穩無波,一個急促雜亂。但是漸漸的,那些不安的、如受傷野獸般的顫抖在他的胸口慢慢停息,對方緊皺的眉頭也鬆開了些許。

救世主和反派之間的單向溝通曾僅有一封定期出現在他床頭的、連落款都沒有的信。那個人潛伏於隻言片語,隱現於文辭造句,藏匿於他人敬畏憂懼的眼神,他是不祥的噩夢,是憤怒、痛苦與屈辱,是詰問他本源的神,是荒蕪冰冷的月亮。

而現在他的宿敵卻是如此的單薄、脆弱,而且觸手可及,仿佛隨時都會死去,唯有那微溫的靈魂還在慰藉著他的心口——而人的靈魂是無從改變的,那些微溫的溫度曾在他的劍下流逝,那時的他卻甚至不懂其中標注好的價格幾何。

阿祖卡挑起一旁散落的毯子,將人重新裹住。另一人的氣息已經徹底平靜下來,手指放鬆地滑落在他的臂彎上。當他鬆開眉頭闔上眼時,人們才會驚奇地發現,黑發青年確實是個容貌出色的年輕人。對方常年帶著仿佛獨立存在於另一個無法觸碰的空間的、偏執古怪的冷漠,偏偏眼睛安靜下垂的弧度,奇異地顯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無辜。

他該鬆手了,對方那不知名的疾病發作已經隱去,繼續這樣抱著人不太合適,涉及人際交往距離與禮貌問題——但是他沒有。

他隻是安靜地、如同擁抱一個孩子般擁抱著他的宿敵,他的謎題,他的……教授,直到晨曦透過破裂的門縫,將懷中人的麵容分割出清晰的明暗交界。

……

諾瓦再一次睜開眼時已經天光大亮,他以為自己會腰酸背痛,渾渾噩噩,但是竟然還不錯——除了手腳有些發麻外精神意外得好。

阿祖卡在整理行李,見他醒來,便給了他一個明亮耀眼的溫柔微笑。

“早上好,教授。”神眷者的心情似乎很不錯:“昨晚睡得好嗎?”

“……早上好,還行。”諾瓦麵無表情地移開眼。

船長夫婦一個在煮魚,一個在縫補漁網。小瑪莎已經醒了,坐在床上膽怯而好奇地望著家裡兩個漂亮的陌生人,手裡小心翼翼地攥著屬於神眷者的薄毯。

這個時間點,漁民們本該早已打魚歸來,好魚貨已經搶購一空,隻剩下些次等貨供附近居民討價還價。

但是魚尾街此時安靜得可怕,沒有船笛的嗚鳴,沒有來往的人聲,沒有吆喝與爭執——直到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淒厲慘叫劃破滿是魚腥味的空氣,然後是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

斯卡波船長騰得一下站了起來。

“我去看看,你們呆在家裡。”

阿祖卡走到教授身邊,忽然眯起了眼睛。隻見船長出去了沒多久,然後又回來了。他關上門,臉色煞白一片,用一種瘮人的眼神怔怔地瞪著屋內眾人,嘴唇哆嗦了幾下。

“外麵怎麼了?”船長妻子不安地問。

“……是班尼的女人洛斯,”斯卡波船長低聲說,他看了眼小瑪莎,上前捂住了女孩的耳朵:“她抱著孩子,用火點燃了自己,就在街頭。”

班尼就是幾天前被治安官帶走的搬運工,家裡隻有妻子和尚在繈褓的兒子。

“我看見他們已經躺在地上不動了,焦黑一片,渾身都是燒焦鯨脂的臭味——我想他們死了。”

“哦我的海神——”船長的妻子猛得捂住了嘴,眼淚頓時湧了出來。

被火燒死對於海神的信徒來說,是最可怕的死法。海神歐德萊斯憎惡火神法爾,極端虔誠的信徒在不得不開火前甚至會先進行禱告。很多轄區會將抓到的海盜處以火刑,因為傳說被火燒死的海神信徒,其靈魂會被困於海底的岩漿中,永遠無法得到安眠。

一個海神的信徒選擇自.焚隻有一個原因——她要詛咒某個人,以靈魂永恒焚燒為代價。

人群湧上了魚尾街。他們如蟻群般沉默地擠在一起,裡三層外三層,包圍著那兩具緊緊相擁、一大一小的焦屍。除了慘叫,這對母子沒有給世界留下任何隻言片語,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對方在詛咒誰。

“——和他們拚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爆發出了第一聲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