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1 / 1)

灰橋港,魚尾街。

已經入夜,燥熱散去,海霧在這條不過數百餘米的狹窄街道中彌漫,蚊蟲於被丟棄的魚鱗與內臟之上嗡鳴,一腳踏入仿佛陷進腥臭的油窟。

街道的儘頭便是港口最大的下等人聚集地,附近漁民、船匠和碼頭搬運工的巢穴就在這挨挨擠擠、近乎倒塌的破窩棚裡。夜晚安靜得可怕,偶爾有嬰兒微弱的哭聲響起,但很快被迫消失。

老漁婦艱難挪來沉重的水桶,打濕了一條破布,小心擦拭著躺在床上的女孩兒的額頭和嘴唇。對方看起來不過四五歲,麵容蒼白,臉頰卻燒得一片通紅。

“瑪莎,瑪莎……”她哀傷地輕聲呼喚著女孩兒的名字,但她的孫女依舊沉在這不祥的昏沉中。

門口忽然由遠及近傳來鞋底和爛泥相互擠壓的黏膩聲響,老漁婦頓時警惕起來,迅速用家中唯一的破舊被褥將孫女小小的軀體遮掩。

海神歐德萊斯啊,來的可千萬彆是治安官,她默默地祈禱著。住在三個窩棚遠的搬運工班尼就是在一個夜晚被幾個治安官粗暴地拖了出去——他們說他“參與暴動”,然後那個憨厚的大個子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的禱告似乎沒有生效,腳步聲停留在了門口,老漁婦悄悄拿起掛在門後的鋒利魚叉,決定如果事態發展到最壞地步,她就與那群畜牲同歸於儘。

“海神在上!是我,我活著回來了!”

魚叉哐得一聲掉在了地上。

狂喜、眼淚、埋怨和抱頭痛哭,諾瓦站在阿祖卡身旁,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幕。到達目的地後,老船醫和學徒便與他們告彆了,斯卡波船長則有些愧疚地邀請他們來家中先休息一晚。

“環境可能不太好,但好歹有口熱食,可以落落腳。”他乾巴巴地說。

老漁婦平複了情緒,擦了擦眼淚,終於瞧見奇跡般歸來的丈夫身後二人。她頓時惶恐地躬下身,哆哆嗦嗦地祈求道:“請原諒我,兩位仁慈的老爺,我的眼睛已經半瞎了,剛才真沒看見您……”

儘管來者穿著並不華麗,但那優雅精致的麵容、光潔無缺的牙齒和柔軟白皙的皮膚便足以證明對方的貴族身份了——特彆是那位金發的大人——老漁婦在恐慌之餘都忍不住恍惚了一瞬,差點懷疑對方是光明神降臨在人間的軀體,她確信,她曾遠遠瞧見過的輝光教廷的主教大人,都比不上對方分毫。

斯卡波船長拍了拍妻子的手臂:“彆害怕,這位便是我曾和你說過的布洛迪教授,我們家的救命恩人。”

海上辛苦奔波了大半輩子,當年的斯卡波終於攢下十來個金幣,準備買條屬於自己的、可以正兒八經出遠海的大船,再也不受船主的苛責。

誰知登記時,在港口治安官小隊隊長的一通恐嚇加勸說下,他稀裡糊塗地認下一堆賬,扣除亂七八糟的稅款後,算來算去船是一個木板都沒有了,竟還倒欠了對方三個金幣。回味過來哪裡不對的斯卡波前去說理,卻被人扔了出去,還勒令他三天之內不交齊欠下的稅款,就將他和家人賣去礦山當奴工還債。

徹底走投無路的斯卡波已經打算一頭紮進大海裡了,結果一個黑發的年輕人正獨自坐在碼頭上,恰好擋住了他尋死的路。

斯卡波船長還記得初次見到對方的模樣——高挑瘦削,衣著樸素,臉色蒼白冷漠如鬼魂,仿佛整個人都籠罩在陰雲慘霧中,偏偏一雙煙灰色的眼睛看過來時,簡直能把人的靈魂挖出來。

年輕人看起來像個窮學生,手裡正把玩著一塊貝殼。斯卡波有些擔心這孩子也是來尋死的,結果試探著攀談幾句,才知道對方是因為“某種鯨魚近期會成群出現在附近海域,感到好奇想來看看,但是暫時沒有找到願意出海的、便宜的船。”

斯卡波恰好知道對方追尋的那些大魚的蹤跡,心想著臨死之前不如瘋狂一把,乾脆偷偷帶人溜上那條本該屬於他的船,出了海,最終如願以償地見到了遷徙而來的鯨群。

回程路上,斯卡波都想好怎樣讓家人偷偷逃跑,自己去礦山拚了這把老骨頭還債了,誰知對方聽了他的訴苦後,思考了一下極為流利地背出了相應的帝國海員稅收條令,並且表示自己沒錢付船費,隻能充當一下律師,爭取將屬於他的船奪回來當報酬。

斯卡波船長至今都記得治安官隊長扭曲漲紅的五官———對方顯然沒想到窮鬼水手居然請的起律師——和得知眼前這位言辭犀利、咄咄逼人的“律師”居然是一名貴族時的煞白臉色。區區一個港口治安官小隊的小隊長,當然惹不起一位尊貴子爵的兒子的,後來被命名為“探索者號”的船連帶著船費全部回到他的手上,他也靠著這筆本錢雇傭了船員,成了真正的“斯卡波船長”。

隻是不知為何,明明取得了勝利,當時的布洛迪先生看起來卻不太開心。

破舊的窩棚內,老漁婦激動地想要親吻黑發貴族的手,卻又擔心自己弄臟了對方的衣物:“原來是您,好心的大人——願海神讓您一生免遭風浪!”

她的目光又轉到一旁的金發青年身上,露出了遲疑的神情。

“我是布洛迪教授的助手,叫我阿祖卡就好。”神眷者在斯卡波船長見鬼的眼神中溫和地微笑起來。

教授看了他一眼,倒也沒反駁。

總算情緒平複下來的斯卡波船長張望著破舊淩亂的家,終於察覺到某種不祥的預感:“曼妮出去了嗎?小瑪莎在哪?”

船長夫婦的唯一獨子死在一場海難裡,家中僅留下了兒媳曼妮和孫女瑪莎。為了養活家人,兒媳和妻子靠縫補漁網補貼家用,斯卡波船長則輾轉於各個港口城鎮,拚命地出海打魚,常年數十天才能回一趟家。

這一次是恰巧在白塔鎮遇見了要來灰橋港的教授先生,斯卡波船長便邀請救命恩人結伴而行,誰知遇上了一場夢魘般的海難。

老漁婦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拉開被褥,露出了尚在昏迷的小孫女。她慢慢癱坐下來,沙啞而哀慟地講訴著丈夫離開時家中的一係列變故。

那時曙光慶典將至,治安官突然找上門來,說因為魚尾街附近氣味難聞,影響了即將到來的、尊貴的貴族老爺和教士大人的出行,要求這裡的居民按人頭繳納一筆“空氣臟汙稅”,連剛出生的嬰兒都不例外。魚尾街都是些出賣體力和雙手的窮苦人,哪有多餘的錢交稅。幾個壯年漢子和治安官發生了衝突,誰知那群家夥聯合了港口海軍,將帶頭的幾個全部抓走了,接下來還上門來挨家挨戶地收錢。

小瑪莎剛好到了要去教會學校啟蒙的年齡,交了一筆高昂的學費後,斯卡波家沒有餘錢,那群人乾脆蠻不講理地將曼妮抓走了,說要賣去妓.院換錢。老漁婦抓著他們的褲腿不讓人走,想要救下自己的兒媳,卻被狠狠踹了一記窩心腳,差點斷了氣。孫女小瑪莎被嚇出了高熱,陷入昏迷,鄰居幫忙求了點聖水喂下,卻一直不見好。

老婦人說著說著不由潸然淚下:“我去了巴倫夫人的店,又去了粉紅麗莎,他們讓我滾,把我趕出來了……我可憐的曼妮……”

斯卡波船長氣得雙手哆嗦著破口大罵,卻被妻子惶恐地捂住了嘴,告訴對方這幾天夜裡附近會有治安官四處巡邏。

諾瓦脫掉手套,試探著摸了摸小女孩的額頭,又掀開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阿祖卡心有靈犀般開始掏東西,很快翻出了一小瓶藥粉,交給斯卡波夫婦,吩咐對方用水煮開送服。老兩口差點當場哭出來,千恩萬謝著將藥水煮了。

納塔林人的藥還是一如既往的氣味炸裂,窩棚內本就滿是魚腥臭味,現在夾雜了苦澀古怪的藥味簡直令人作嘔。

教授乾脆找了個機會鑽出去透氣,他的腳邊是沉默不語的貧民窟,來自下等人的悲泣與哀嚎被沼澤般的黑暗吞沒。他望著星空,望著遠處那些明亮絢爛的燈火——曙光慶典是為了紀念光明與榮耀之神的誕辰,輝光教廷會在街上擺放無數造型精美的中空水晶百合,百合花中的燃料用得是最新發現的高效能源煤精,足足可以點亮數月不熄,極其美麗壯觀——而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煤精所需的錢幣,便足以供一個漁民一家整整一年的吃喝了。

一個人掀開門簾,走到他的身旁,同樣注視著那片燦爛的輝光。

“您打算怎麼做?”神眷者輕聲問,就像篤定了另一人不會視而不見一樣。

教授麵無表情地回答:“最簡單直接的方法,找到治安官,出示貴族身份,買下曼妮,再給斯卡波船長留下一筆錢——走之前我去易物所換了不少大珍珠,還挺便宜的。”

“那麼,您在憂慮些什麼呢?”阿祖卡專注地注視著黑發青年陰鬱緊鎖的眉頭、寡淡枯澀的嘴唇和蒼白病弱的側臉,聲音變得更加輕柔,甚至柔軟得幾近愛憐。

那個總是不吝言辭的人再次陷入了沉默,直到某種熱烈粗暴的東西如岩漿般從他的胸口緩緩流淌到喉嚨,又在滿是死亡的腥臭味的空氣中冷卻。

“……這一切本不該出現的。”最後,教授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便又緊緊閉上了嘴唇。

他想要來上一杯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