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明晃晃的,氣溫驟升,斯卡波船長抹了把汗,將那些由鐵絲、塗抹著油脂的麻線與動物毛發編織而成的纜繩打結、拉緊。
這些雜活本該由水手來乾,輪不到船長親自出手——但是現在船上人手不足,隻有老船醫、傻兮兮的學徒小子、不把自己弄傷就謝天謝地的教授先生,還有一位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的龍騎士。
水手常年用來探測的瞭望台被其他人占據了,對方那頭令人印象深刻的、明亮燦爛的金色長發不知為何被剪短了,龍騎士不會熱似的披著一件靛藍外袍,正低著頭和站在甲板上的教授說些什麼。
正值繁殖季,時不時有五顏六色的小型龍群掠過海平麵,夾雜著海鳥的鳴叫,簡直熱鬨極了。有幾隻龍好奇地朝著船的方向傾斜,隻是沒等靠近,便被一陣狂風卷到一邊,半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後才驚慌失措地拍打著翅膀遠離。
風係、水係術士是海上討生活的水手們最喜歡的人,奈何術士老爺十分稀有,且大多眼高於頂,絕對瞧不上靠出海打魚為生的貧苦水手,這還是斯卡波船長第一次過上船上有術士的好日子,他不禁想起被風暴撕碎的大副、船員和他的“探索者號”,原本因可以回家而產生的高漲情緒頓時低落下來。
日頭很曬,諾瓦站在甲板上,先是和神眷者確認了方位,對著太陽和陰影計算了一下航向,得出結論後又盯著那些波光粼粼的海麵發呆,直到徹底失去興趣。救世主的金發在陽光下晃得人眼疼,教授開始懷念自己的眼鏡,再這樣下去他幾乎要適應那種遠處朦朦朧朧的視野了。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灰橋港,加上返程時間,諾瓦大概計算了一下,曙光慶典估計已經進入了尾聲,但應該還能趕上準備回程的其他同事,證明一下自己沒死在海上。船長等人本來就要回灰橋港,這下也算是回到了最初的航線。
至於神眷者,對方表示要去調查關於“龍巢寶藏”的謠言出處,順便處理一下薩曼家族的問題。而且歎息之牆尚未徹底崩塌,沒有他的話誰也出不去,風行者艾澤拉則被對方留在了阿薩奇穀保護族人。
臨行之前,前去詢問歸期的諾瓦瞧見對方正拿著把小刀對著頭發比比劃劃,那些被編進頭發裡的、由珊瑚和鬆石打磨而成的串珠已經被他摘下來了,一顆顆地擺放整齊。
“這些是我母親的遺物。”見人有些好奇地湊過來打量那些色彩濃豔古樸、具有強烈異域風情的珠子,神眷者大方地表示可以隨意觀賞。
“卡拉克人的喜好。”教授小心地用手指捏起一顆被打磨出一圈奇異波浪狀紋路的血紅珊瑚珠,他對準油燈,眯起眼睛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卡拉克人曾有一隻族裔遷徙到了亞特蘭卡郡,後來基本上和納塔林人融合了,你的金發應該也源自這隻血脈——你看,這是非常經典的海洋民族傳統紋飾,我也曾在你們這裡的毛線襪腳上看到過類似的圖案。”
另一人同樣湊了過來,兩人頭碰頭著仔細研究了一會兒後,對方驚訝地輕唔了一聲:“確實如此,魯尼的祖母也是金發——我沒想過可以從一顆珊瑚珠裡推斷出這麼多東西,您知道很多這樣有趣的知識麼?”
教授將那顆珊瑚珠重新塞人手裡,語氣淡淡的:“隻是看到了,然後順便記下來而已。”
不過很多人會覺得他在賣弄學識,時間久了,除非故意氣人,他也懶得和那些人講話,諾瓦·布洛迪因而成了白塔大學最孤僻古怪的教授。
他轉移了話題:“你為什麼要剪頭發,還要把碎發收集起來?”
那些如流淌陽光般的金發已經被對方剪短到耳側,柔和精致的五官頓時顯得硬朗英氣了不少,有了點熱血少年漫男主的架勢。
“術士的頭發裡同樣蘊含著法力,也可以作為施咒的媒介。”神眷者正仔細撿著桌麵上散落的、金線般的頭發,聞言解釋道:“更有人認為,把頭發燒成灰後吃下去,就能得到對方的力量。”
然後阿祖卡被教授那嫌棄的眼神逗笑了,將那些碎發丟進了一旁燃燒的油燈裡,油燈瞬間轟得閃亮一瞬——諾瓦開始覺得這家夥像個真正意義上的魔法師。
“最重要的一點,”對方很有經驗之談地表示:“長發需要花費時間打理,既然要遠行,不如剪短方便一點。”
有時候救世主大人被前世的同伴戲稱為“公主殿下”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船隻忽然劇烈搖晃了一下,尚且沉浸在思考中的諾瓦一個沒留神,差點摔下去,好在跳下瞭望台的神眷者手疾眼快地扣住了他的肩,確定人站穩後便禮貌地鬆了手。
天空不知何時迅速暗了下來,諾瓦眯起眼睛,這才發現遠方有一大片陰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逼近,看起來像一朵黑沉的巨型烏雲,海麵不再平靜,出現了許多皺褶。
“到達歎息之牆附近了,”神眷者的聲音清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邊:“都回船艙裡去!”
教授忽然感到自己腳下一沉,原先那種馬上要被浪尖顛起來的失重感消失了,就像有什麼東西幫他增加了重量,其他水手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不用說,術士大人的眷顧。
他們躲藏在納塔林人用杉樹製成的簡陋木船的船艙裡,那隻小小的木船在驚濤駭浪的對比下,簡直如海上的一粒麥粒。透過沒封住的窗,諾瓦瞧見神眷者背對著他們站在甲板上,金發在他的耳邊狂舞,然後他舉起右手對準了船頭——迎麵襲來的猙獰海浪就像被什麼透明的東西擋住了,僅僅隻是撲到了船頭的位置便不甘不願地分流開來,朝著船隻上方流竄,化為一層層渾濁的水幕。
外界那些來自風暴的恐怖聲響仿佛隔了一層薄膜,不受控製、飛快轉動的舵輪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住,木頭發出嘎吱嘎吱的悲鳴。
木船就像被包裹進玻璃罩裡,而船裡的人則是雪花球裡的小人。他們在咆哮湧來的浪尖之上翻滾,眼見馬上要被一道巨浪吞沒,又奇跡般從另一道巨浪間鑽出來。
儘管雙腳被固定住,不至於讓人四處滾動,但諾瓦開始暈船了。一旁的學徒已經在哇哇大吐,嘔吐物的酸腐味充斥了整個船艙。他將腦袋靠在窗旁,眯起眼睛,看見木船已被那些群山般的海浪包裹,看見那點在天地間一片陰慘昏沉中唯一清晰的亮色——然後他們的船一猛子紮進了海裡,視野徹底被狂暴流轉的、夾雜著海草、泥沙和形狀不定的可怖未名物的海水吞沒。
諾瓦聽見學徒巴魯尖叫的聲音,朦朦朧朧失了真,老船醫蜷縮在角落,一旁的船長緊緊抓住窗框,口中喃喃著向海神歐德萊斯祈禱的告文。
但是他們未被海水奪去了呼吸。他們在顛簸不定的海平麵之下,四周一片昏黑,隱隱可見其上的驚濤駭浪——但那隻脆弱的船隻就像占據了一個獨特的、被海水遺忘的空間,如一隻輕盈的氣泡,隨著洋流的流向起伏。
然後神眷者推開艙門,就這樣站在門口,他的背後是如末日般混亂的海水。
“很快就會結束了。”他環視了一下艙內的狼藉,在水手們越發敬畏的眼神中用通用語平靜地說。
然後對方微微笑了一下:“教授,您能出來一下嗎?”
頂著水手的側目,諾瓦扶著艙門把手爬了出去。那如玻璃般流動的“氣泡”在近距離觀察下更顯驚人。諾瓦想起曾在海軍博物館參觀過的老式潛艇,人類被層層疊疊的厚重鋼鐵包裹著,僅僅隻能透過那小且厚的舷窗看到電子顯示屏模擬出來的深海——而現在他們可隻被一層湧動的脆弱氣流包裹,海洋之下的一切恐怖一覽無餘。
有什麼東西輕輕觸碰了他的臉頰,教授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扭過頭來,正對上了一雙在黑沉中更顯稠豔昳麗的藍眼睛。
“您的臉被擦出血了。”神眷者溫和地說,沒有告訴對方剛才那雙透光度極高的煙灰色眼珠裡,因狂熱的好奇心折射出一種他從未在其他人眼中看見過的奇妙光彩。
諾瓦後知後覺地摸了一下眼下濕漉漉的位置,這才感到一陣刺痛,手套上沾了一層薄薄的血痂。
“應該是剛才被窗戶上的木刺喇的。”他輕描淡寫地說:“您要我出來乾什麼?”
“我想證實一個猜測,”阿祖卡飛快確認了一下教授的狀態,發現對方隻是受了點皮外傷後微鬆了口氣:“您隻要和我一起呆在甲板上就好。”
他已經很久沒和脆弱的普通人一起行動了,更彆提看起來格外“易碎”的貴族。納塔林人敬畏他,很少讓他一起參加漁獵,阿祖卡也不想讓納塔林人過於依賴自己,他總要離開的,他需要做的是出手解決族人難以解決或異常緊急的問題。
而且即便是族中的小崽子也是在山野中奔跑著長大的,格外皮實耐揍,當年臉蛋精致的“小飛鳥”也是揍遍同齡孩童無敵手,大人們都隻是哈哈一笑,沒人會計較這些——而眼前的教授先生算是珍稀保護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