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卡注視著他的宿敵——他從未真正了解過的宿敵。
他不曾見過對方如此年輕且落魄的模樣:黑發的年輕人看起來比剛從海裡撈起來時還要狼狽,明明沒有遭受過刻意虐待,無法遮掩的疲病依舊染上他的臉頰,唯有那雙煙灰色的眼珠中折射出明亮懾人的光。
他回想起記憶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正麵對峙,也是在唯一一次正麵對峙——對方置身威嚴王座之上,哪怕被厚重華美的猩紅王袍層層壓疊,銀盔閃亮的騎士將他團團簇擁,依舊不掩王的瘦削與虛弱。
然而,正是這位看起來孱弱不堪的新王輕描淡寫地血洗了整個王庭。舊王卡西烏斯二世與王後愛斯梅瑞被鳶心廣場上那尊光明與榮耀之神雕像的雙槍分彆貫穿了腹部,掙紮了一夜才徹底斷氣,潔白的聖石被神眷者的血染得猩紅,再也看不出本色。隨後便是持續了整整十天十夜、針對舊王家眷與擁躉的大屠殺,任何膽敢勸阻的大臣與教士都被一並推上了斷頭台。不知什麼原因,輝光教廷對此噤若寒蟬,從此安布羅斯大陸最強大的教廷徹底淪落為新王的傀儡。
嚴格來說,新王屠戮的是納塔林人的仇敵,但是對方接下來表現出的瘋狂與暴虐簡直令人震悚:新王掀起了滅世之戰,宣稱要屠儘世間所有信徒——再後來,便是由阿祖卡親手斬下無信者的頭顱,最後一次與那雙煙灰色的眼睛對視。
一切塵埃落定後,他站在歡呼的人群中,捧起那顆因失血變得無比蒼白、疲憊至極的頭顱,隨即驚訝地發現,那雙美麗的煙灰色眼珠無論是鑲在活人的眼眶間,還是躺在死者的頭骨裡,看起來都毫無差彆。他忽然想起自己對上那雙眼時,剝除那些因仇恨、緊張與戰意燃起的激蕩情緒,他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那個人看起來快死了。
——他快死了。
唯有將死卻毫無掛念之人,才會擁有如此淡漠空洞的眼神,如一麵照映出世間萬物死態的水銀鏡,以至於瞧見對方現在如此“活潑”的模樣,阿祖卡竟有些恍惚。
“您腳上的扭傷還沒有好麼?”神眷者忽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拉姆達給您的藥膏如果每天按時塗抹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好透了。”
而對方走起路來還有些一瘸一拐的。
另一人明顯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才衝他皺眉:“質感很惡心,而且很臭。”
阿祖卡:“……”
這家夥是小孩子嗎?
他忽然起了點逗弄宿敵的心思,乾脆拿出哄族中幼童的語氣戲謔道:“那麼,隻要您願意按時塗藥,我就告訴您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成交?”
“這種程度的信息我完全可以自己去搜集。”對方貪心地得寸進尺:“換一個交易條件吧,我要您放我和三名水手自行平安離開阿薩奇穀,並在之後不能傷害我們四人的性命。除此之外,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在這裡發生過的事,您可以和我們簽訂靈魂契約。”
簽訂靈魂契約時,簽約者會以靈魂之名向諸神的誕生地奧肯塞勒河宣誓,如有人違約,諸神的厄運便會在他頭上降臨——無人知道所謂的“厄運”具體是什麼,不過也從未有違約人瞧見第二天太陽升起。
例如廣泛流傳的經典悲劇《奧肯塞勒河》,講述得便是一對窮苦的戀人情熱之時向奧肯塞勒河發誓會永不變心。然而時過境遷,成為富翁的男子拋棄了戀人,決定另娶貴族的女兒為妻。婚禮當晚,傷心欲絕的女子投河自儘,而負心漢也在對諸神的祈禱與苦苦哀求中,恐懼而悔恨地失去了呼吸。
簡而言之,靈魂契約對於安布羅斯大陸原住民的約束力高得可怕,諾瓦認為自己已經提供了一個可行性極高的方案。
然而神眷者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會兒,溫和地回答道:“不,你們無法自行離開。”
他的語氣異常輕柔:“歎息之牆不僅阻隔了追兵,也隔絕了納塔林人。你們穿過那片海域後還能活下來四人,已經是幸運之神的眷顧了。”
“您會通用語,又是神眷者,您一定知道該如何安全地與外界相通。”
“沒錯,我知道。”阿祖卡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是我為什麼要告訴你,而不是將你們囚禁於此?”
“……我假設,您的記憶力沒有減退,邏輯思維能力也發育良好?”布洛迪教授陰鬱地盯著他,假若麵前是他的學生,早該在這嚴厲的目光下兩股戰戰冷汗淋漓了——但是眼前的混蛋看起來依舊悠然自得。
“這不太禮貌,教授。”
教授毫不客氣:“我得確認一下和我對話的人不是毫無理智可言的瘋子。
對方依舊溫和地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鬨的孩童。
……最後還是落到這般地步。
諾瓦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忽得將自己提前藏在袖中的箭尖拔出,對準咽喉處的動脈。輕薄的皮肉立即陷進去一個小尖,鮮紅的血緩緩滲了出來。
“放我們走,或者我現在就死。”黑發青年平靜地說,因為用力,他的手臂上暴起淡藍的血管,偏偏被手套包裹的手指沒有絲毫的顫抖與遲疑:“臨死之前我絕對會將‘神眷者’這個單詞喊得清晰而響亮。”
也許如今的帝國不會在意三百年前的叛軍殘黨,但是絕對會因一位新的“神眷者”的出現而陷入瘋狂。
穀裡常年大風,那些鮮豔奪目的長幡在風中獵獵喧嚷,向龍宣告這片夾雜在森林、海洋與雪山之間的穀地便是它們的故鄉。那些猩紅的顏色順著年輕人揚起的脖頸蜿蜒滴落,又在土地上迅速乾涸,留下一朵又一朵小小的血花。
嘀嗒,嘀嗒。
阿祖卡聽見胸膛深處那顆衰敗已久的器官,微弱地跳動了一下,又一下的聲音。
他忽然在另一人看神經病的眼神裡獨自笑了起來——沒錯,確實是他,他的宿敵,那個高坐於王座之上、孤獨的幻影,卻在這一刻將“阿祖卡”從靜謐的虛空拖拽著,讓他轟然墜地。
比起最初也是最後的一麵之緣,神眷者更加熟悉宿敵的招數與棋路:諾瓦·布洛迪熱衷極限施壓,喜愛生死博弈,怪誕而偏激,瘋狂而大膽,偏偏對方總能如神祇一般洞悉一切,掌握一切——選擇與他為敵便是選擇進入一場不可預測的噩夢。
他凝望著那雙美麗的眼睛。至少在現在,他可以輕易摧毀宿敵眼中那不自知的、孩童般理所當然的傲慢,但是正如對方所說,這是“信息差”的緣故,時光贈予了他太多東西,九級血緣法術而已,並不是什麼無法破解的玩意兒。
這不是一場公平的對決,他的宿敵尚且稚嫩,而他的靈魂飽經滄桑。
那家夥先是犯病一樣獨自笑了一會兒,隨後在諾瓦越發怪異的眼神中好像很是無奈地歎了口氣。
“好吧,你贏了。”
對方光棍地一攤手,初見時那沉靜威嚴的神性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我保證,我會送你們四人平安離開阿薩奇穀,不過不是現在。”瞥見黑發青年將信將疑的眼神時,他又貼心地補充道:“當然,是在簽訂靈魂契約的前提下——您現在可以將架在脖子上的箭尖拿下來了。”
“……感謝您的諒解與善意,做為回報,也許我可以為納塔林人的防禦工事提供一些幫助。”諾瓦慢慢放下手,但依舊警惕地盯著他:“那我們現在就簽靈魂契約?”
……
水手們看著新鮮出爐的靈魂契約神情恍惚。
“……這就是您所說的‘計劃’?”
看起來冷淡傲慢的教授先生為了他們這些貧賤之人竟不惜以命相搏,這是水手們誰也不曾想到的,一時之間又是驚訝又是感激。但這方法實在是……有些微妙。
“既然我成功達成了目的,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問題。”諾瓦有些不滿:“這需要機敏的思考與犧牲的勇氣。”
“沒錯,我們都很感謝您,先生,沒有您的話,我們大概都要葬身龍腹了。”斯卡波船長正在往年輕人的脖子上一圈圈纏繃帶,他拿出對付四歲孫女的耐心:“不過可以的話,希望您能優先保護好自己。”
眼見教授先生還要張嘴反駁,他乾脆大逆不道地撿起桌上的硬“麵包”塞人嘴裡,堵住了對方接下來的話。
“……唔。”
黑發青年眨了眨眼睛,艱難地咀嚼了幾下,又被那夾雜了植物塊莖、磨碎的種殼、或許還有小石子的“麵包”噎得直皺眉。
穀裡糟糕至極的飲食也是諾瓦想要逃離這片沒有咖啡的地獄的原因之一——這種被當地人稱為“瑪拉”的主食,還不如麵包房裡最便宜的、又鹹又臭又硬的黑麵包呢。
納塔林人會給所有人分配不至於餓死的食物,他們這些外來者也不例外。但若想追求味覺上的享受?去賺取點數吧,參加圍獵、采礦挖土、修繕房屋、收集草藥……方法因有儘有,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穀裡的龍都有自己的點數,隻不過歸到養龍的納塔林人身上罷了。
就連神眷者本人也不例外——教授先是靠幫忙分揀草藥獲取了些許點數,去易物所時又順便看了眼記錄本,結果發現其中一人的點數一騎絕塵,但大多都記在龍型圖案下。
其他納塔林人熱情地連比帶劃著告訴他,那就是神眷者和他的龍風行者艾澤拉。
在阿薩奇穀,人人都在占龍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