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穿(1 / 1)

神眷者從海裡救回來了四個人。

阿薩奇山穀太小了,納塔林人甚至能脫口而出同伴的臉上有幾道疤,鄰居家裡的雞生了幾枚蛋——結果就是所有人見麵說不了幾句都會把話題扯到外來者身上,就連穀裡常年到處搗亂的幼龍都學會了不要對黑發的陌生人呲牙。

說來也奇怪,所有龍崽子初見那個年輕人時,都會炸著翅膀,對他飽含困惑與敵意,仿佛見到了什麼無法理解的生物。

對方安靜而古怪,簡直不像一個活人,而是一隻在夜晚森林中飄蕩的死火蟲,或是一朵在海中遊弋的溺光水母。不少人被他驚嚇過,這家夥簡直神出鬼沒——外來者怪異的行為也許該引起納塔林人的警惕,奈何對方感興趣的東西實在過於古怪,有人聲稱黑發的年輕人曾試圖向他討要自家祖母晾在屋前的毛線襪,甚至隻要了一隻。

不過很快就沒人在乎這些了,獵隊帶回來了一個不太美妙的消息——不知什麼原因,龍的繁殖期提前開始了。

繁殖期的龍會變得更加暴躁易怒,極富攻擊性。公龍互相廝殺,以求博得配偶青睞,經常會破壞納塔林人的圍獵;準備產卵的母龍則更加危險,它們會變得更加神經質,多疑而凶悍,每年都有冒失的家夥因此喪命——哪怕是穀裡與人和平共處的龍,在繁殖期也會大批量地離開,去往無人打擾的地方繁育後代。

龍是納塔林人的夥伴,它們迅疾、敏銳且凶猛,甚至還有極少數納塔林人能夠爬上龍背,獲取來自天空的視野。

失去了龍的幫助,狩獵所獲會急劇減少,來自森林、海洋、天空乃至雪山深處的野獸、龍或其他東西會更加高頻地進犯人類領地。

原本納塔林人對此早有準備,奈何這一次繁殖期開始得過於突然:氣溫不夠溫暖,海潮還未褪去,西風也不夠猛烈,連上一批幼龍都還沒長得足夠大——但是某天清晨,大大小小、色彩各異的龍在山穀的天空如漩渦般盤旋,隨即在悠長、此起彼伏的嘯叫聲中告彆了納塔林人,毫不遲疑地飛離了阿薩奇山穀。

好在風行者並未離開。

風行者艾澤拉是一隻非常年輕的巨龍,納塔林人所居住的山穀被這隻壞脾氣的巨龍視作巢穴,它的存在威懾著無數來自山穀之外的威脅——但它總要去覓食,要休憩,要穿梭在雷爆與風雪間,將羽毛梳洗得更加堅韌明亮。

於是穀內的氣氛越發緊繃起來,人人都很忙,穀中唯一與外界相通的入口新生峽穀被層層封鎖戒嚴,牲畜被關在屋內,食物被迅速的煮熟、風乾,做成容易保存的模樣。納塔林人沉默地收集木材與石塊,擦拭武器,調試投石機,就連外來者也很快覺察到這種緊張。

諾瓦是在這時找到神眷者的。

被叫住的神眷者先是同其他人囑咐了幾句,等族人離開了,才站在屋頂上淡淡看了來人一眼。

神眷者沒有穿那件繁複的披風,隻是罩了一條外袍,裡衣的袖口在手肘處束起,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諾瓦瞧見他的時候,對方正在幫忙搶修一棟被倒塌樹木砸垮的土屋。風是他指尖的延伸,土塊、石礫與斷裂的枝乾在他周邊跳舞般起伏著,隨著主人的心意躍動飛竄——總之與那張臉畫風不符得一塌糊塗。

昨夜有一大群飛賊龍來訪,那群強盜試圖攻擊納塔林人豢養的牲畜,結果先被投石機與弩箭殺死了小半,又被聞訊趕來的風行者追殺得四處逃竄。

眼下正是昨夜那場惡戰的贈品之一。

“你們殺死龍,也馴養龍。”

諾瓦繞開了一隻飛賊龍的屍體——那個倒黴的家夥上半身已經被砸成肉泥。

“龍是我們的同伴,也是我們的敵人。”對方正忙著指揮旋風將四處散落的草藥卷起,於空中撲簌簌抖一抖灰塵,再自己跳進籮筐裡——諾瓦突然想起童年看過的動畫片裡仙女教母就是這麼做家務的——聞言,神眷者平靜地回答道:“這取決於龍與納塔林人的選擇,兩者之間並不衝突。”

“不,我的意思是勇於將敵人馴養成同伴,確實像是‘追風人’的做法。”黑發青年仰頭望著另一人,卻再次被陽光的折射晃了眼,他不由眯起眼睛:“對龍的馴養是在十年前開始的,而你們在阿薩奇穀居住了將近三百年——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們決定改變與龍之間的關係?”

這下神眷者終於正眼瞧他了。

對方輕飄飄地從屋頂跳了下來,他的影子徹底籠罩了諾瓦。教授皺起眉來,後退一步,與人拉開了距離。

“……我有些驚訝。”神眷者的語氣輕且柔和:“您是真得一點也不擔心我會殺了你?”

“你當然不會。”回答他的是另一人困惑的眼神。

阿祖卡發現這家夥對他的態度不再尊敬——大概是自己表示無需行禮之後?

黑發青年理所當然地說:“我可是一名貴族。”

“……”

神眷者神情微妙地看著他,他那尚且年輕的宿敵似乎說了一句天真到令人落淚的蠢話?

教授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忽地慢慢皺起眉來:“等等,你該不會還不知道吧。”

“見鬼,我沒有想到會有信息差。”他忽得懊惱起來,皺著眉低聲嘟囔了幾句,又不得不衝人解釋道:“是我的問題,我沒有考慮到以你現在的知識儲備還不夠了解貴族。”

這話說的實在有些陰陽怪氣,但是阿祖卡盯著黑發青年那雙平靜無波的灰眼珠確認了一會兒,發覺自己有些習慣對方那過於……呃,直白粗暴的交談方式了。

“由三名聖者術士共同施加的九級血緣法術,魂靈護頌,所有被銀鳶尾帝國承認的皇族、貴族及其血脈死亡時,會自動將死亡時間、地點、遺言等信息呈至家族與王庭議會。”

諾瓦麵無表情且快速地強調道:“換句話來說,如果我死在這裡,納塔林人的位置會被暴露,身為被帝國通緝至今的叛軍殘黨,這不是你們希望看見的事。”

他依舊保持著那種冷淡平乏的語氣,絲毫沒有自己正在戳人死穴威脅人的自覺。

“‘十七日瘋王’,科倫丁王。”

黑發的年輕人平靜地吐出這個名字,隨後看見另一人微微挑起的眉頭。

“——科倫丁王,民間反叛組織‘追風人’的首領兼宗教領袖,推翻了卡西烏斯一世的統治,執政十七日後被複辟黨奪權,於癲狂中斬殺將軍與愛人,帶領剩餘還願追隨他的族人與擁躉逃亡,從此不知所蹤。”

“……請繼續。”神眷者的聲音越發輕柔,臉上神情難辨,唯有眼中的藍色變得格外深沉幽暗。

黑發青年倒是毫不客氣:“這段曆史被王庭隱藏得很好,明麵上隻宣稱對方是舊王堂叔尤西·阿瑞斯·馬基安的血脈,因瘋病暴斃在王位上。奈何這個說法太過於拙劣勉強,再加上海浪不會凝固不動,所以我拚湊出了你們的來曆。”

話題跳躍得實在有些快,另一人發出了一個疑惑的鼻音。

“在遭遇海難的時候,我們遇見的一道巨型海浪是凝固不動的,因為缺少參照物,我原以為是腎上腺素作用下產生的錯覺,但是依據此地的地理位置所在、氣候環境、植被分布、風速風向等信息推論,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海麵方向有一座巨型山脈阻擋了西風的侵襲。”

教授加快了語速:“是什麼可以讓海浪維持在高聳、流動卻不會倒塌的狀態?九級乃至以上的風係或水係法術。為什麼我們這些普通人和來自克拉特克島、隻能低空近海飛行的飛賊龍可以穿過阻隔來到阿薩奇穀?因為魔法的的威能減退了。如果施術者本人還活著或者沒死多久,這種級彆的法術不會衰弱到如此地步……”

“排除一切可能性,剩下的就是正確選項——我就跳過其他大段無趣的推理了。”諾瓦有些不耐地吐了口氣,他實在厭倦了與人解釋自己的思考過程,囉裡囉嗦說一大堆還要對上眾人迷茫、不耐甚至驚恐憤怒的眼神:“是逃亡至此的科倫丁王構建了這道巨型浪牆,以抵擋王庭軍的追擊——眾所周知,科倫丁王是一名聖者風係術士。”

神眷者慢慢拍了拍手,被人揭穿了納塔林人最致命的秘密,他卻依舊毫無驚怒之色。

“真是……令人驚歎的推理,大膽而縝密,幾乎完全正確。”他甚至毫無保留地讚美道,那雙藍眼睛帶著笑意時,總顯得格外專注而真誠,令人感到得自己是被無比重視著的:“我想我見證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奇跡。”

諾瓦愣了一會兒,抿起嘴角,朝對方優雅地微微頷首。他矜持地解釋道:“不,我隻是在賭,還有一點我始終無法解釋。”

教授先生用那雙剔透的煙灰色眼睛注視著另一人:“你會說通用語——你的族群被困在穀裡,與世隔絕了將近三百年,你為什麼會說通用語?”

“因為我是神眷者。”阿祖卡溫和地說,他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種微妙的諷刺——但是另一人顯然覺察不到這些細微的東西,他還在皺著眉糾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神眷者可以不學習就能說其它語言?為什麼?就像是某種直接把知識灌輸進大腦裡的法術?”

誰家神賜予神恩的方式是語言速通班的。

“……”

阿祖卡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會兒。良久,就在黑發青年臉上真情實感的迷惑越發深重時,他歎了口氣:“……不,這句話意味著我現在不想談論這個問題。”

隻要擺出神眷者的名號,故弄玄虛幾句,絕大多數人都會把一切歸根於神的旨意。出於敬畏與思維慣性,至少在今天之前,從未有人對他抓著不放。

教授先生恍然大悟:“好吧,我明白了——那你剛才說的‘幾乎完全正確’又是什麼意思?也屬於你不想談論的範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