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1 / 1)

“籲——!”

女戰士吹響了骨哨,短促而清亮的哨響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她身下那頭大角鹿隨著哨音,輕巧躍過一道山澗溝壑。

諾瓦下意識抱緊了坐騎的脖子。牲畜健壯的肌肉在他手下起伏著,短且粗糙的棕色皮毛被異族人養得光澤油亮。

他們幾乎是被半強迫著帶走的。諾瓦不由回想起那個視線,他看不清晰,失去眼鏡後,遠方的一切都很模糊。但直覺告訴他,對方確實在觀察著自己——他在那一瞬間明白了船長的感受,某種恐怖強大的壓迫感傾倒而下,如海浪構成的巍峨群山,震悚了他。

女戰士坐在他身後,鬆鬆把控著韁繩。諾瓦調整坐姿,看了眼後方:船長一行人可沒這麼好的待遇,要不是教授先生差點在短短一截山路上將自己的瘸腿拗斷,他也是氣喘籲籲徒步墜在後麵的一員——不過騎鹿的異族人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掉隊。

……事態好像不妙。

諾瓦麵無表情地垂下眼睛。那個人顯然地位特殊,對方的態度會決定族群對他們這些外來者的態度。

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看起來十分坦然,絲毫未覺自己這副幾乎被女人圈在懷裡的模樣有什麼不妥,倒是船長不由想起偶然能在港口瞧見的、被紳士們擁著腰側坐在馬上的貴族小姐。

這奇妙的即視感有些滑稽,對方還穿著那身皺皺巴巴的昂貴襯衣,微卷的黑發襯得青年臉色格外蒼白,連老傑森都比他看起來生機勃勃。

不過很快他就沒心思暗中調侃對方了。異族人穿過緩坡,進入了一片森林。道路變得越發崎嶇難行,樹木不知何時高大起來,陽光透過綠森森的樹頂,撒下斑駁的影子,時不時有倒下的樹乾橫七豎八疊在一起,擋住他們的去路。大角鹿可以輕鬆地跳過去,驚得一些五彩斑斕的小型蜥龍飛快竄逃,但人類不得不手腳並用著攀爬,而青苔四處亂長,滑膩膩的,踩上去一不留神就要摔上一跤。

空氣格外濕潤,滿是海洋的鹹腥。樹將這裡包裹得密不透風,像個溫熱的澡盆,水汽很快將所有人的頭發變得濕漉漉的,仿佛連毛孔都要被堵塞——直到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涼爽的風忽地從遠方吹了過來,那迷人而柔軟的氣流撫摸著皮膚,眾人不由神誌一鬆。

大角鹿呦呦鳴叫起來,隨著一聲長長的哨音,它們開始快速奔跑。森林被他們拋在身後,群山神跡一般忽得拔地而起,以一種不可匹敵的姿態壓了下來,徹底占據了視野。

諾瓦聽見學徒巴魯的驚叫。異族人分彆將水手們拽上鹿背。瘦小的學徒是最慘的那一個,他被提著腰斜掛在鹿背上——而教授的坐騎毫不遲疑率先鑽進一處不起眼的狹窄入口。

他眼前一暗,一片昏黑中,尖銳的崖壁亂石幾乎緊貼著臉頰。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諾瓦迅速縮起肩膀,假如在這高速前進的情況下撞到石壁,怕是會立馬被刮去一塊兒肉——若從上空俯視,在悠長的哨音中,他們的隊伍被群山徹底吞吃,很快就看不見任何蹤跡。

雲層之上,一道被太陽照得簌簌發亮的影子不耐煩地嘯叫一聲,隨後忽得俯衝而下,於半空中甩下了什麼東西,又拍打著翅膀朝著峰頂的方向遠去了。

從大角鹿的背上下來時,諾瓦已經腿軟了。他暈暈乎乎的,風聲好像還在耳邊呼呼作響,但他顧不得跑去一邊大吐特吐——眼前儼然是一片已成規模的村落,土石壘砌的粗獷房屋,家家戶戶門口豎著一根頂端嵌著短杠的奇怪長杆,其上還披掛了色彩各異的長長風幡,於風中獵獵作響,映襯著遠處澄澈的藍天與恢宏的雪山。

身邊傳來低歎,船長等人顯然看呆了——直到教授被這些一直似乎挺友善的異族戰士半是推搡半是裹挾著,單獨帶入一棟土屋。他們留下了一壺水與一小塊硬邦邦的“麵包”,便又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諾瓦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又一瘸一拐地試探著去推門——不出所料,被鎖住了。他將耳朵緊貼牆壁,隱隱聽見水手們驚慌的叫喊聲,但很快聲音又消失了。

“……”

這算什麼?他慢慢皺起眉來,對方留下了食物與水,顯然沒想立即殺死自己。一時間,那些在末世紀神戰中曾盛行一時的各類血腥祭祀方式頓時浮現在腦海——不論在哪個世界,一個異鄉人的性命,在某些宗教狂熱人士眼中可比牲畜的心臟與血肉高級多了。

教授慢吞吞地挪到了那張看一眼都骨頭疼的床上,床頭石板被雕出了淺淺刻紋,於時間的流逝下變得模糊不清。但若仔細摸索,便能發現這是和護腕、門簾上如出一轍的風旋紋,也是風暴之神烏托斯卡的印記。

在銀鳶尾帝國,很多吟遊詩人喜歡悄悄將這種紋路刻在床板上,希望獲得這位代表著“不可捉摸”的風暴神的庇佑,以求得變幻無常的靈感。

而諾瓦不曾記得風暴之神烏托斯卡的祭司有人祭的習慣。雖說關乎這位神祇的直接資料簡直少得可憐,但至少通過那些流傳下來的文獻上的隻言片語來看,對方並不是什麼需求負麵情緒的神祗。

如果諾瓦還坐在白塔大學的辦公室裡,給他一點時間,他還能根據紋路的走向判斷出這大概是什麼年代的產物。但是現在周圍越發安靜,眩暈如潮水籠罩了他。黑發青年隔著手套捏了捏鼻梁,鼻腔內的灼燒感告訴他,自己正在發燒,也在逐漸失去行動力。

如果有一杯咖啡是最好的,他對自己說,但很可惜,你現在需要休息,你的手臂酸脹無力,你的腳腕脹痛發麻,你的呼吸急促顫抖,你的思想都要陷入無儘而可怖的昏沉——但是摸一摸胸口,你的心臟還在跳動,你還能操控你的肢體,所以呼吸,不斷的呼吸……現在,你的大腦判斷得出,你需要沉沉睡上一覺。

昏暗而簡陋的房間裡,海水泡到起皺發粘的襯衫與長褲被丟在地上,異鄉人安靜而機械地倒在冷硬的床板上,用力將自己蜷縮起來,喉嚨裡不受控地擠出些許微弱的呻.吟。

他想用手指抓撓自己,卻因緊緊束在手上的手套,隻是在鎖骨和肩背上留下些許不明顯的紅痕。

窗外的太陽在時間的流逝下西斜,床上的人被自腳腕攀爬而上的陰影吞吃,直至陷入近乎昏迷的沉眠。

……

“神眷者。”

高挑的女戰士一頭如火紅發,眉眼深邃,野性而美麗。她站在村落的入口,看到來人立馬迎了上去。

“抱歉,我有些遲了。”對方帶了些許歉意,溫和地望著她:“艾澤拉半路和我鬨了點脾氣。”

壞脾氣的龍崽子被太陽烤得心煩,又不耐煩一路盯梢,眼看著對方一行人進入新生峽穀,乾脆將煩人的主人從背上丟下去——反正主人也能自己回家。

天色已經漸晚,風更大了,將神眷者身上的披風吹得鼓起,襯得對方身姿格外修長挺拔。

女戰士搖了搖頭:“按您的吩咐,闖進來的外來者被分開關了起來。隻有領頭的家夥是個好手,但沒有我強——至於那個黑發的,我想他不是個需要乾粗活的人,除此之外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辛苦你了,拉米娜。”神眷者衝她微微頷首。

“對付他們輕輕鬆鬆,沒什麼辛苦的。”拉米娜嘖了一聲,這話若是被“可以輕輕鬆鬆對付”的水手聽見,臉上表情估計會很精彩。

她頓了頓,有些好奇地問道:“那個黑頭發的家夥就是納卡婆婆的故事裡提到的貴族麼?一種不用自己勞作換取食物,甚至不用親自穿衣走路的人?”

她想起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銳利而冷淡的煙灰色眼睛,看人時總有種高高在上的微妙冒犯感。好在那人的眼神裡沒有討人厭的貪婪或鄙夷,不然她絕對會讓對方吃點兒苦頭。

“沒錯,一位貴族。”神眷者朝著村裡走去,他看起來在思考些什麼,但覺察到另一人的神情凝重起來,便又補充道:“彆擔心,我會解決的。”

拉米娜沒有跟上去。她站在原地,咬住嘴唇,猶豫片刻還是低聲詢問道:“……神眷者,歎息之牆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她的神情格外嚴肅,暗藏了不易被察覺的恐懼與不安:“三百年來,還未有人從牆的另一麵成功闖進來。”

神眷者的身影頓了一下。他背對著族人,金發的邊緣被夕陽染上濃豔的血色,語氣平靜得令人害怕。

“拉米娜,這場來自三百年前的風暴肆虐了太久,已經有了停息的跡象。”他略帶安撫意味地說,聽起來意有所指:“而風總是如此變幻無常……”

“不必憂慮,沒有什麼能夠染指風行者的巢穴。”神眷者的聲音慢慢冷了下來,某種曾震懾外來者的恐怖壓迫感再度從這個看起來溫柔平和的年輕人身上升起,令他的族人敬畏地屏住呼吸:“我承諾,狂風終將再起,把一切傷害納塔林人的東西撕得粉碎——無論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