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談(1 / 1)

在硬床板上昏昏沉沉地呻.吟輾轉了一夜,腰背簡直疼得和斷了一樣。諾瓦抽著氣,一瘸一拐著勉強爬了起來。天光透過窗戶縫隙,灰塵閃閃發亮,將年輕人赤.裸的皮膚襯得格外蒼白潔淨,那些細碎的擦傷因此異常刺眼。

他習慣性去床頭摸眼鏡,摸了個空才想起自己並不在教師宿舍裡。黑發青年疲倦地眯起眼睛,光腳站在地板上,隨後發現衣服已經被自己丟到了滿是灰塵的床下。他懊惱地咕噥一聲,正準備彎腰去撿,卻聽見一聲極輕的咳嗽自背後響起。

隨後,房間裡的另一人瞧見黑發青年如一隻被驚嚇的貓似得顫動了一下,扭過臉來瞪著自己。

這和他所預想的簡直相差甚遠——但如果不是場合不合適,他真有點想笑。

“早安,異鄉人,希望你昨晚睡得不錯。”來者溫和而平靜地說。

對方說得是通用語。諾瓦一時甚至忘了自己不該在人前赤.身裸.體,但他的衣服正皺皺巴巴躺在床底——

“……床單是乾淨的,等會兒會有人給你一套新衣服。”

對方禮貌地微微移開視線,直到另一人扯來床單將軀體蓋住,他才抬起眼來,注視著諾瓦的眼睛。

陌生人雪白寬鬆的裡衣外罩著一件靛藍色的無袖外袍,肩上半披了一條疊出寬大皺褶的同色披風,其上攀附著奇異的金色紋路。

他生著一張對於男性來說過於精致美麗的臉,甚至顯出幾分神性的雌雄莫辨,人們大概能從那些古今最偉大藝術家的作品中,窺見些許類似的驚歎——偏偏他是沉靜而威嚴的,身上有種令人不敢直視、完全不符這張年輕美貌麵孔的東西。對方坐在昏暗的晨光中,甚至令人懷疑他是吟遊詩人口中恢宏奇異的遠古史詩裡,那些偉大生靈中最偉大的一個。

“早安,閣下,很高興見到您。”教授回過神來,麵無表情地回答道:“不過您的願望無法實現,床太硬了,我昨晚睡得糟透了。”

他表現得好像剛才的尷尬不曾發生。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但還算溫和地承諾:“隻要你配合,一切順利的話,今晚你會得到一張更加柔軟的床鋪。”

“您需要我配合些什麼?”諾瓦皺起眉,心道該不會下一秒對方就會說什麼“我需要你的血肉”“我需要你的心臟”之類的話吧。

“誠實。”

來人淡淡地說。

他的眼睛是一種極為深邃清澈的藍,虹膜的邊緣有一圈奇異耀眼的金——諾瓦有些恍惚,但他不記得在哪裡見過類似的眼睛。

此時此刻,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沒有絲毫柔軟可言,比對方唇角的弧度更加鋒利冰冷。

房間裡毫無征兆地湧起一股奇異的氣流。一種無形的力量將他散落在地的衣物卷了起來,帶到操控者麵前舒展開來,就像有個透明人正提著那件襯衫。

諾瓦:“……”

他確信自己呆滯了一瞬,就像被白塔大學鐘樓上那柄巨型鐘錘在胸口重重砸了一下。

沒有吟唱,沒有咒文,沒有魔具,一切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黑發青年慢慢睜大眼睛,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看珍稀保護動物的熱切眼神望著對方。

——眼前這人居然是一位神眷者。

眾所周知,自末世紀漫長且血腥的神戰之後,諸神或是隕落,或是陷入不知歲月的沉眠。神恩不再,偌大的安布羅斯大陸數百年來僅僅出現了一位神眷者,那便是銀鳶尾帝國的統治者,卡西烏斯二世陛下——而這也是儘管國王陛下行事荒唐,銀鳶尾帝國卻依舊以不可匹敵之勢占據了大陸三分之二領土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現在,他眼前的可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神眷者,活的,還會動,正在和他說話呢。

“一位貴族……”神眷者隔空點了點那件被蹂躪得差不多報廢的襯衣,衣角用銀線繡著荊棘。

“和一群最強戰力是一名高級侍者的水手。”他抬起眼,語氣冰冷地點評道:“令人驚歎的組合。”

出遠海意味著要直麵莫測的海情、難辨的航向以及來自海洋深處的可怖怪物。惜命的貴族又怎會和一群實力低微的貧苦水手同行?

“你們前來阿薩奇做什麼?”

結果另一人表現得比他還要驚訝,那張冷淡嚴肅的臉都生動了幾分:“這裡是阿薩奇峰?”

阿薩奇,意為日出與日落之地。所有赴死者——黑夜與死亡之神薩繆爾的信徒——都會在名字裡加上這個單詞。但是如果單指地名,那便隻能是阿薩奇峰,這座隸屬於龐大的安多哈爾山脈的雪山,是整座大陸的至高點。

不曾有人翻越阿薩奇峰,但傳說其背後便是無儘空虛的深淵。更有部分學者認為,深淵與諸神的隕落有著密切的關係,是諸神長眠之所,也是人類不可觸碰之地。

一時間,諾瓦仿佛看見無數篇論文從他眼前扇動著翅膀嘩啦啦飛過。

另一人似是早已預料到了他的情緒變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神眷者看起來態度溫和,卻始終表現得不容置疑。

諾瓦逼迫自己不要用那種不太禮貌的熱切眼神盯著對方:“不,我們隻是誤入此地。”

“‘探索者號’的目的地是灰橋港,我應輝光教廷邀約,前往參加曙光慶典。但是我們在海上遭遇了風暴,偏離了航向……”

黑發青年忽然感到了一種可怖的重壓,他差點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冷汗慢慢地從額角滲了出來,皮膚針紮似的疼,仿佛整個海洋都壓在人的脊背上。

“誠實,先生。”另一人漠然的聲音在他耳邊清晰響起:“我提醒過你的。”

“……我沒有說謊,我已對您足夠的坦誠。”諾瓦費力地抬起脖子,這個舉動讓他幾乎聽見自己脊骨的悲鳴,他開始有些不耐了。

“輝光教廷為什麼會邀請一位無信者參加曙光慶典?”神眷者麵無表情地盯著他:“澤菲爾的輝光騎士什麼時候變得對異端如此友善?”

光明與榮耀之神澤菲爾,其追隨者自稱輝光騎士——正如神眷者所說,輝光教廷並不是一個對外平和包容的教派,與之相反,他們對宣揚並捍衛神邸的榮光這種事,有著令人難以理解——特指諾瓦難以理解——的狂熱。

對於這群狂信徒來說,異教徒尚可勉強忍受,但沒有信仰的異端必須死。諾瓦見過那群人對付異端的手段——說實話,令人作嘔。

黑發青年冷著臉:“……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這可是十分嚴重的指控。”

上報給任何一個教廷,都會被吊在絞刑架上處死的指控。

神眷者輕輕地笑了一下。他站了起來,緩緩踱到黑發青年麵前——諾瓦發現對方身形高挑,甚至比自己還要高一些。但與周身那駭人的上位者氣勢截然不符,他還頗為年輕,看起來不過成年不久。

隻是沒有人能在如此重壓下,因他的年齡心生輕視。

“你的身上沒有任何一個神明的氣味。”神眷者冷淡地說:“這是隨便一個靠譜點兒的教士都能發現的事——我很好奇,你究竟是通過何種手段活到了現在?”

他這話說得其實對神明頗為不敬,簡直像是在說野獸圈地盤——但是諾瓦壓根沒聽出來,他隻是在皺眉琢磨“氣味”二字。

然後神眷者看著眼前黑發的無信者抬起頭來,哪怕臉色蒼白,依舊毫無懼色地與他對視:“您所說的氣味指的是什麼,某種標記信息素?”

“……”

神眷者神情微妙地挑起眉頭,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結果驚訝地發現,這家夥好像不是在開些蹩腳的玩笑,而是真心實意按照字麵意義理解的。

……而且標記信息素又是什麼?

“我想您誤會了什麼,輝光教廷並未單獨邀請我,而是邀請了白塔大學的整個神學院。”另一人還在冷靜地辯解:“我的家族已經沒落,但我本人恰巧是一名剛入職不久的教授,因為雇傭不起昂貴的護航船,隻得與順路的熟識船長結伴而行。至於關於無信者的指控——”

神眷者的瞳孔猛得瑟縮了一下。來自海洋的冰冷與鹹腥蠻橫撞進他的鼻腔,那家夥先是裹著床單毫不遲疑地湊過來,低下頭在他的領口深深吸了口氣,又在屋內忽然死一般的寂靜下拉開距離,抬起手臂仔細嗅聞著自己的手腕,絲毫未覺自己那截脆弱的脖子隻差那麼一點兒就會斷成兩截。

然後這個膽大包天的無信者抬起頭來,麵無表情但滿眼求知欲地盯著他:“除了我身上的海腥味,我沒有聞到任何與眾不同的氣味——難道是因為您和那些‘靠譜點兒的教士’的犁鼻器尚未高度退化?我希望您再仔細聞一下,或者和我描述一下具體氣味,以便我做出更加精確的判斷。”

神眷者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

他無視了那條舉到自己鼻子前的胳膊,身上的可怖壓迫感瞬間散去——他笑起來很好看,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明朗與朝氣,那雙漂亮的眼瞳如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淺海,令人忍不住心生信賴。

“……您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神眷者的聲音重新變得柔和輕緩,聽起來似乎意有所指。

“我想我們可以重新開始自我介紹。”他用那雙美麗的眼睛專注地盯著諾瓦,輕輕錘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一縷與紅珊瑚和綠鬆石擰成一股的金色碎發在他耳畔晃動:“阿祖卡,納塔林的阿祖卡。”

“……諾瓦·布洛迪。”諾瓦眨了眨眼睛,收回了手臂,終於想起自己該報上名號:“我該如何向您問候?”

他知道自己一時大概得不到答案了,但是因為對方的鄭重,他所接受的教育讓他願意予以同樣的尊重。

“納塔林人沒有太多特定禮節,如果需要的話,捶一下胸口就好。”另一人耐心地同他解釋道:“我們會這樣問候陌生人,並希望得到對方友善的回應。”

“……我看到他們這樣向您行禮。”教授慢吞吞地說,並且在額頭上比劃了一下。

那種虔誠與敬畏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神眷者慢慢微笑起來。

“不,您不必向我行禮。”他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