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徹底吞沒了天空,令人難以分清邊界。
在水手們驚恐放大的瞳孔中,暴風雨與海浪融為了一體——離船最近的海浪已是一麵屹立於世界邊緣的高聳巨牆,仰頭望去上不見頂。
“左滿舵——!”
船長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他是一名在海上漂泊了一輩子的老練舵手,一生與無數風暴巨浪搏鬥過,但在“探索者號”主桅杆斷裂的悲鳴中,他也不禁絕望地喃喃起流浪者與遠旅之神迪爾加的神名,以求死後魂靈得以回歸故土。
船艙內,諾瓦·布洛迪試圖將自己的雙腳固定在洶湧起伏的地板上。但他失敗了,如粗心學徒忘記固定的葡萄酒桶般在浪尖上滾動,渾身都是擦傷。
時間都變得緩慢,那麵巨牆似乎停滯在即將坍塌的某一瞬間——然後臉色慘白的黑發男人被高高拋起,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撞開了艙門,重重砸在甲板上。
諾瓦很是乾脆利落地昏了過去,神誌消失的前一秒,他發現“探索者號”儼然已被一片連綿高聳的群山包圍。
隨後,他聽見了一陣模糊而驚慌的尖叫。
……
諾瓦·布洛迪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
從裡到外都在疼。誰在他耳邊說些聽不懂的語言,很快,有人把他拖了起來,就像搓洗一塊兒吸滿水的皮毛般用力按揉他的脊背。於是他開始吐水,如一截水閥炸裂的水管。
眼前是大大小小的灰黑碎石,在溺水者眼中逐漸搖晃成昏迷前兆的噪點。風聲尖嘯著,捶打著耳膜,雨水冷極了,不遠處隱隱傳來其他水手痛苦的呻.吟,有人行走其間,時不時彎腰查看。這裡大概是一片海浪衝刷而成的礫灘,諾瓦憑著僅剩的理智迷迷糊糊地想,然後他又失去了意識。
再一次清醒時,諾瓦盯著那被煙熏至發黃起皮的土牆至少三分鐘,才真切確認了自己真從那滅世般的風暴中活了下來——他忽得意識到,自己昏迷前瞧見得並不是什麼群山,而是無數山巒般的巨浪。
黑發青年費力地將自己支撐起來。他身上的衣服皺得像海藻乾,眼鏡不知去向,但鹿皮手套居然還完好地帶在手上,因沾了水變得又緊又潮。
房間裡的另一人發覺了他的蘇醒,驚喜地湊過來,彎下腰嘰裡呱啦地說了些什麼。諾瓦感到自己還處於昏沉中,周遭的一切都很不現實,但他還是下意識專注地盯著那人,試圖將自己所知的語係與對方的語言進行對照,另一人卻在那雙看起來格外傲慢冷淡的煙灰色瞳孔的注視下,猶疑著閉了嘴。
黑發青年慢慢眨了眨眼睛,如缺油的齒輪哢哢運轉般吐出一個單詞。
“謝謝。”
另一人聽懂了他的意思,友善地笑了起來。對方個頭不高,眼睛明亮有神,戰士特有的健壯魁梧,穿著一件方便行動的短衣,衣料的編織技法粗獷不失細致,雙手手腕上束著造型奇特的皮質護腕。
就在諾瓦還在仔細琢磨護腕上的紋路樣式時,忽然門口一陣響動,有人掀開門簾鑽了進來。
“海神保佑,布洛迪教授,您終於醒了!”
“……斯卡波船長?”
來者正是“探索者號”的船長,對方滿臉疲態,但明顯已經恢複了鎮定。
異族戰士出去了,毫無戒心地讓倆人單獨相處。諾瓦看了眼船長身後:“其他人在哪裡?”
“加上你我,一共活下來了四個。”船長疲憊地說:“大副死了,今天早上那群異族人找到了他的屍體。”
對方瞅著他有些發紅的眼眶,最後也隻是乾巴巴地吐出一句“節哀”,便又陷入了沉默。
好在船長早已習慣了這位先生的不善言辭,他苦笑著抹了一把臉:“‘探索者號’被撕得四分五裂——也許下一次漲潮時海上還能漂回部分殘骸……布洛迪教授,我們大概是被困在這裡了。”
他看起來有些不安:“那些異族人不會說通用語,我試圖用手勢與圖畫交流——說實話,這相當困難。”
“他們說的應該是亞特蘭卡郡的方言變種。”
“……呃?”
“由於亞特蘭卡郡原住民的特殊性,他們的方言融合了多民族的語言特點,其曆史可以追溯至初世紀。”黑發青年在船長震驚的注視下扶了一下鼻梁,麵無表情且快速道:“可惜我沒怎麼接觸過這片地區的語言體係,根據我能辨彆出來的用詞特征,最多能推測出時間大概介於卡西烏斯一世至馬基安三世統治期間,如果能去亞特蘭卡郡一趟,我應該能精確具體時間與……”
“感謝您的科普,布洛迪教授。”船長不得不打斷了教授的滔滔不絕:“這麼說來,我們遇見了一群來自幾百年前的幽靈?”
“他們的語言來自至今437年至325年前左右,而且就我所接觸的那個異族人而言,對方應該是人類,不是幽靈。”對方立即糾正他,又想起來什麼般,頓了頓補充道:“不過我想您剛才應該在開玩笑——謝謝,您很有幽默感。”
“……”
船長神情難辨地衝人挑起眉頭,而黑發的年輕人坦然地回望著他,看起來渾然未覺自己剛才那番話頗為陰陽怪氣。
“……好吧,好吧。”斯卡波船長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決定換個話題:“那些人剛才給了我們一些魚肉,您要來點麼?”
諾瓦和船長一同走出這間有些逼仄的土屋——期間教授先生又被那條由不明生物毛發編織而成的門簾迷住了,他駐足觀察撫摸了好一會兒,直到船長疑惑地轉頭喚他,才淡淡應了聲,一瘸一拐地追了上來。
船長想要扶他,但被人不著痕跡地躲開了:“您的腿?”
“不礙事,大概是在之前的風暴中扭到了,我想骨頭沒出問題。”
他們不由回想起那被無數山巒般的巨浪包圍的、噩夢般的經曆,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土屋被安置在一處緩坡,抬眼便能瞧見綿延的海灘。天空意外的晴朗,海麵波光粼粼,淺海在陽光下呈現一種清澈透明如水晶般的藍,隨著視野朝著藍黑延伸,絲毫看不出之前的暴虐。
緩坡上生長著一種極為柔軟的長草,有著羽毛狀的霜白穗頭,在風中如浪花般翻滾起伏。幸存的船員與異族人圍坐在一起,他們的身後是幾隻正在悠閒吃草的大角鹿,麵前是一口架在火上的小鍋,咕嘟嘟地冒著泡,一個異族人正在往裡麵削入某種植物的塊莖。
見二人前來,諾瓦剛才見過的那名異族戰士站了起來,友善地示意他們坐下。
幸存者分彆是快要退休的船醫老傑森和最年輕的學徒巴魯,那孩子才十三四歲,加上一位文弱的教授,簡直是一群老弱病殘,難怪船長憂心忡忡。
這裡還有三名異族人,不論男女都顯得身材健美,眼神銳利,身上至少有一件武器。
其中最出色的是一名高挑的紅發女戰士。她身著皮甲,是異族人中神情最嚴肅的一個,對方覺察到諾瓦觀察的目光,敏銳地看了過來。
黑發青年收回視線,看起來對身邊的長草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湯煮好了,異族人用長柄銅勺分發給眾人,諾瓦也成功得到一碗,吃上了劫後餘生的第一頓早餐。
碗是棕色的,大概是由某種大型植物種子的外殼打磨而成。湯的味道並不美好——但是諾瓦餓壞了,不顧腸胃的抗議,他梗著脖子努力吞下那碗混雜著魚肉與植物塊莖的稠湯,久違感到自己活了過來。
船長在繼續嘗試與異族人搭話,試圖尋找出海的途徑。在一番夾雜了各式肢體語言的奇妙交談後,他們恍然大悟,其中一個異族人指了指天空,然後做了一個等待的手勢。
諾瓦和眾人一起仰頭看去——天空藍得令人心醉,輕薄的雲層仿佛要被明晃晃的太陽融化,綿延著與海麵融成一體。
“教授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學徒巴魯神情惶惶地向諾瓦搭話,他是個臉上生著褐色雀斑,鼻頭翹起的男孩:“他們要我們從天上飛過去?”
未來宛若迷霧,勉強幸存的水手們驚恐而疲憊,同伴之間的溝通與安慰總會讓人感到好受一些——但是對方看了他一眼,平靜吐出一句“我不知道”便又陷入了沉默。
男孩自討沒趣地閉上了嘴。對於船員來說,布洛迪教授是個整日躲在船艙裡的、年輕又古怪的陌生客人,隻會偶爾與船長交談幾句。教授先生那雙藏在鏡片後的、冷淡的煙灰色眼睛很好得阻止了任何因他的容貌或身份從而想與他攀談的好奇者。
“——等等,那是什麼?”
黑發青年隨聲望去,隻見海天交界處突然出現了一個逆著光的小點,正朝著眾人的方向飛來,很快就變得越發清晰。
船長猛地站了起來,麵容嚴肅凝重,異族人卻露出了高興的神色。
一隻形如巨鳥的龍,身形流暢纖長如梭,足有十餘米長,寬大雪白的羽翼遮天蔽日。
眨眼間,它的影子徹底籠罩了地麵眾人,草地在氣流的作用下海浪般洶湧著,嘩嘩作響,引起一陣驚慌失措的叫喊。
那是一隻風行者,它們性情孤僻暴虐,常年生活在暴風雪肆虐的雲層和高山,是風暴之神烏托斯卡的使者,少有人親眼見過它們。
而那隻巨龍的脖頸上竟還係著編織了繁複奇異花紋的蒼色經幡——誰曾想現在他們竟瞧見了一隻被人類馴服的風行者。
“龍背上有人!”巴魯驚呼道。
然後那個人從風行者的背上跳了下來,又引起一陣驚叫——那隻龍離地足有二十餘米高!但是對方輕得不可思議,如一片羽毛落在地上,連綿軟的草地都沒有出現壓折的痕跡。
諾瓦不由習慣性皺眉,什麼東西晃了他眼睛——那是名高挑的年輕男性,他逆著光,諾瓦看不清對方的臉,但那些金發在陽光下如溫柔流淌的淺淺光河,奇異奪目得令人不由屏住呼吸。
所有異族人都站了起來,敬畏而虔誠地朝著來者的方向低下頭,用額頭觸碰合攏的指尖。巨大的風行者在眾人頭頂盤旋,長長的尾鰭在空中留下了曼麗的弧度,隨後女戰士上前,和騎手交談了幾句,一邊說一邊朝著船員的方向看來。
船長稍微變換了站姿,將眾人擋在身後。
諾瓦發覺船長的姿態變得分外緊繃,他不明白是什麼令對方突然如此緊張。
他本能眯起眼,卻直直撞上了另一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