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清洗(1 / 1)

女王臨朝 吉吉如意令 4144 字 2個月前

王賓,出生布衣,來自鄉野。

年少書生意氣,放浪不羈,滿懷理想熱血。建安十二年,州刺史紅樓設宴,廣邀學子,隻為博得納才納言的美名。

燈火燦燦,絲竹靡靡,幾杯濁酒下肚,平日裡積攢在心中的憤懣再也壓抑不住,他猛地站起身來,動作太過急切,連衣袖都隨著動作高高揚起,手指向安坐高位的州府上官。

他怒斥州官屍位素餐,鄙夷濁者中飽私囊,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飯,卻欺百姓可欺。他的聲音在喧鬨的酒樓中巍巍震撼,字字擲地有聲。但可想而知的,便是刺史的勃然大怒,這是對他權威公然挑釁!是對官府權力的公然蔑視!

規則的破壞者,定然要被規則所不容。

在那之後,王賓便處處受到排擠與打壓,州府的人對他百般刁難,昔日的友人也漸漸與他疏遠。王賓心中滿是失望與憤懣,在這壓抑的氛圍中,他終於下定決心,怒而離職。

離職後的王賓,沒有絲毫的猶豫與彷徨,他穿著一件破舊的白袍子,背上簡單行囊,毅然踏上了西遊長安的道路。彼時,他望著都城的方向,心中理想不曾消散,反而更加熱血沸騰:“總要見見這神往已久的長安城吧!”

而今,白袍子換成了紫袍子,庶民做了高官,任職一朝吏部尚書,這種變化天壤之彆。

他曾欣喜於這種變化,陶醉於這種變化,更對為他帶來變化的司空崔林感激涕零,但今天卻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就在兩個時辰前,建安帝單獨召見了他。陛下屏退左右,臉上掛著平日少見的溫和,態度異常情切而又熱情:“王卿,十餘年來,卿忠心為國,竭儘肱骨之力,朕為之不勝感激。今有一事,還望王卿為朕分憂……”

王賓自居為官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皇上這樣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心中暗忖,此事必不簡單,於是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忠君奉國,乃臣下之本分,陛下有何吩咐,敬請直言,臣定當竭儘全力。”

建安帝麵上閃過一絲難色,微微皺眉,歎了口氣道:“卿想必也知,太子不才,若無忠臣輔佐,日後難主國祚。朕仔細考量了朝臣百官,左思右想,以為隻有愛卿能勝此重任,朕有意請愛卿兼任東宮太子左庶子之職,日後悉心教導太子。”

王賓聞言,心中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此事乾係重大,涉及新舊君主交替,稍有不慎,便可能萬劫不複。他的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大腦飛速運轉,思考著該如何應對這棘手的局麵。

他暗自思量,片刻後,再度拱手推辭道:“陛下,臣本是博州一介布衣,出身微賤,也未曾立下汗馬功勞,卻承蒙陛下厚愛,得以位居吏部尚書之位。這已然是莫大的恩澤,臣守此一職,常覺事未躬親,恐有負陛下所托,豈敢再有其他奢求?臣隻想一心侍奉陛下,不願再涉足東宮事務。”

建安帝聞言,目光緊緊盯著王賓,看不出喜怒。他抬手拍了拍王賓的肩膀,語重心長道:“王卿,可千萬不要辜負朕的一番苦心啊!至於吏部尚書的人選,朕自會另行斟酌。你隻需全心全力輔佐太子,為我朝培養出一位賢明之君,便是大功一件。”

此話一出王賓全然明白了,這是明重用,暗奪權!

陛下讓他以吏部尚書兼領東宮太子左庶子之職,並讓自己把主要精力放在輔佐太子的事情上,同時,又重新斟酌一位吏部尚書,使自己成為了一個位重權輕的東宮虛職。

他心中暗暗叫苦,卻又無可奈何。陛下為什麼要這麼做?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太子!陛下急於為太子安排將來之事,而自己,天然烙印著崔司空的印記,雖無心爭鬥,卻不可避免地被牽連進入了這場殘酷的黨爭之中。

王賓突覺有些無力,一麵是知遇的恩情,一麵是君主的威壓猜疑,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不過顯然他現在都隻能聽命!王賓隻感覺到無限的空虛,消極頹唐地叩拜謝恩,領命而去。

朱雀街

王賓懷著滿心的悵惘與失落,鬱鬱不樂地離開了太極宮,清晨的陽光灑落在宮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卻絲毫溫暖不了他此刻冰冷的心。

王賓沒有直接返回宅邸,更沒有直奔崔司空的府衙,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逃離這壓抑得讓人窒息的權力爭鬥。於是,他翻身上馬,馬鞭輕輕一揚,那駿馬便嘶鳴一聲,沿著朱雀街緩緩南行。

朱雀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街邊的店鋪琳琅滿目,可王賓卻無心欣賞,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隻是機械地隨著馬匹前行,不知過了多久,他拐進了西市。

西市,依然是那樣熱鬨。林立的店鋪緊密相連,毗連的地攤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貨物,攤主們扯著嗓子叫賣,一聲高過一聲。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的香氣、香料的馥鬱以及人群的喧鬨聲,交織成暖人的市井煙火氣。

一家天竺人開的餐館裡,座無虛席,食客們大快朵頤,歡聲笑語不斷。熱氣騰騰的羊肉手抓飯被端上桌,那醇厚的肉香、軟糯的米飯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餐館的老板皮膚黝黑、滿臉笑容,他熟練地招呼著客人,時不時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與食客們寒暄幾句。

不遠處,一家波斯人開的鴿子湯館也同樣熱鬨,門口掛著色彩斑斕的波斯掛毯,與周圍的建築風格格格不入,卻又充滿了異域風情。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有的是為了品嘗這獨特的異國風味。湯館裡,夥計們忙碌地穿梭在桌椅之間將一碗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鴿子湯送到客人麵前。

還有賣樓蘭千層餅的攤位,雖然不起眼,卻勾起了王賓深深的回憶:當年,他初到長安,身無分文,饑腸轆轆,偶然間在這個攤位前停下,那是他在這座陌生城市裡的第一份溫暖,至今仍讓他回味無窮。

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初入長安、滿懷憧憬的自己……

這無官一身輕,當官不自主。他開始羨慕起他的過去,羨慕起這些來去自由的庶人。他心裡產生了去官還鄉的念頭,但也隻是一瞬便否定了,那樣做隻會更加引起陛下的猜疑……

王賓一路無精打采地緩慢而行,忽聽前麵一陣嘈雜之聲,他下意識循聲走近,映入眼簾的正是富源酒樓。

在王賓的心目中,富源酒樓是他人生路上的重要節點,就是在這裡,他與好友何平邂逅相遇,他們不畏世俗眼光,飲酒高歌,咒罵人生不平,唏噓相見恨晚,無醉不歡!

可如今,他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何平了。那些曾經的歡聲笑語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卻又如此遙遠。

緬懷舊事,對舊友的思念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愈發濃烈。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心事像突然找到了一個出口,揮動馬鞭,朝著何平的宅邸疾馳而去……

何平宅邸

這兩年,何平意誌有些消沉,他對朝堂上的政事再也提不起半分興趣,當年秉達旦飲、絞儘腦汁地撰寫治國良策的勁頭已經沒有了,終日沒有儘頭的爭鬥讓人感到無力與厭倦。

他終於明白,在這複雜的官場漩渦中,僅憑自己的一腔熱血,根本無法改變什麼。漸漸地,他心冷了,看破了紅塵,既然無能為力,隻好用酒來打發光陰。

王賓的到來使他感到突然。他知道,馬周是個勤奮的人,這些年在仕途上一路高升,全部的心思都撲在政務上,難得閒暇。不像他,時間有的是……

當然,他也隱隱地有這樣一個想法:這位舊友已今非昔比,官職在自己之上了,大家境遇不同,他心裡總覺得有了些隔閡。

他也有意無意地疏遠了些,倒不是嫉妒,而是生怕自己如今這副頹喪模樣,還有這一身的麻煩,會給舊友添亂。

這會兒見到王賓,他忙停下杯,起身恭迎:“啊,王大人駕到,失迎,失迎!”

王賓斜瞅他一眼,嚷道:“什麼大人不大人的!忘了你十幾年前說的話了:我們是兄弟嘛!”

何平聽了這話,臉上一紅,有些難堪,不好意思地笑道:“雖是兄弟,可禮節還是少不得的……”

王賓也不見外,大踏步走進屋子,主人似的一屁股坐在何平對麵,伸手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何平見狀道:“都是殘酒了……來人,換酒,換菜!”

王賓阻止他:“不必,不必!兄長忘了,當年在富源酒樓,小弟隻一盤花生,足足連飲七八兩呢。”

何平哈哈大笑道:“陳年舊事,不消提了,不消提了。”頓了頓,他好奇地問:“賢弟今日怎麼這麼悠閒?”

王賓道:“心裡悶得慌,跟老友敘談敘談。”

何平有些驚奇:“賢弟一向是春風得意,極受恩寵,又有崔司空提攜,今天是怎麼了?”

王賓歎了口氣,臉上的神情變得沉重起來:“嗨,如今朝堂早已今非昔比。”接著,把建安帝如何急於為太子安排將來之事,文官集團與帝黨鬥爭如何白熱化,又如何安排讓他奉事東宮的事說了一遍。

何平靜靜地聽著,神色越來越凝重,等王賓說完,他感慨地長歎一聲:“黨爭最是可恨,一旦裹挾其中,無論你是貪圖富貴,還是胸懷理想,最終都會被兩個字束縛住,那就是立場。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僅僅隻是開始。”他微微搖頭,眼中滿是對朝堂局勢的擔憂和對王賓處境的同情。

何平停了一下,像是想驅散這壓抑的氛圍,無所謂地一笑:“咳,還是不提這些吧,免得自尋煩惱。這不是我們能左右的,賢弟現在退下來,也不見得就是壞事。我們也彆杞人憂天,天塌下來,隻要砸不壞這酒杯就行。來,喝!”說著,他拿起酒壺,給王賓滿上酒。

何平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儘,隨後站起身來,腳步有些踉蹌,竟唱起歌來:

寒星幾點掛高樓,歲月如流暗自愁。

且把金樽盛舊憶,莫教白發負春秋。

開懷暢飲千般苦,快意頻消萬古憂。

醉臥紅塵尋樂處,人生此際複何求。

何平聲音嘶啞苦澀,這哪裡是在唱?是哭!是從心底流出的悲歌!何平淚光閃閃,王賓悲憤難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