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一刻,城主府偏門古榕下。
易容後的秋露白已在此等候多時。她抬頭望向那方深宅大院,夜色中的城主府褪去了白日繁華,高閣華台孤佇於淒清月光下,大紅牆麵宛如一捧經年暗沉的血。
“噠,噠,噠。”牆內腳步紛雜,兵甲相撞,混著嘈雜人聲。
又來了,這般侍衛換崗的動靜,她先前聽了數回。
隻是,這次好像持續時間更長些?
秋露白貼著牆,側耳傾聽,先是單個人的腳步聲,而後是啪噠石子落地聲,再然後是衣料摩擦的沙沙聲。
在頭頂上?
“唰——”她頭頂古榕繁茂的綠葉紛然飄落,就如落了一場大雨。
在這場彆開生麵的雨中,一道人影翩然而落,煙灰衣袖飄飛,清苦的藥草味隨之送入鼻翼。
來人足尖輕點,卸勢落地,滿天飛葉隨之複歸於泥塵,秋露白方才看清她的模樣。
她卓然而立,氣質出塵,秋水明眸顧盼生輝,煙灰羅袍搖曳及地,直教人覺得她應在案前潑墨揮毫,而非在夜黑風高時出府密談。
雖有些破壞氣氛,秋露白還是將心中所想道出:“你是……崔昭小姐嗎?”
可是崔昭不是被城主軟禁了嗎?
她莞爾一笑,伸出食指貼於唇上,“噓。”
隨即她輕盈掠過了她,抬手摘下一片誤落她肩上的葉片,回首輕聲道:“隨我來。”
秋露白跟著她,七拐八繞,轉入一條藏於坊市間的暗巷。
幽暗狹窄的巷道內,她與她相對而立,清透音色回蕩在二人之間:“您便是,玉清門霜寒仙君吧,昭,久仰大名。您可以喚我小字,奕明。”
崔昭歉然作揖:“方才冒犯了,城主府旁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秋露白回道:“無妨,我們年齡相近,你喚我霜寒便好。奕明助我良多,與我有共同的敵人,我願與你合作。隻是不知,我能幫上你什麼?”
“昭想請您,助我奪位。”
麵前女子翩然一笑,話音輕柔,含義卻是十足驚人。
什麼?不是助她出逃,也不是各類酬謝,而是……奪位?
秋露白麵上不顯,隻道:“憑我一人之力,怕是……”
崔昭心思玲瓏,猜出她未竟之語:“我想,霜寒對我應有不少疑慮?我與掬月情同姐妹,所以很多事沒有通過她手。那日事出突然,她倉促出門不慎被守衛發現,未將來龍去脈說清。”
掬月,便是那天撞到她,給她報信的侍女。
“那她……”秋露白關心道。
“你放心,她已去了安全的地方。你和彆人都不一樣,我看得出。”崔昭眉目柔和下來,一雙剪水秋瞳凝望著她,又仿佛透過她,看著遙遠的過往。
那時,崔昭的母親方璃還在世。她自小作為城主千金長大,繼承了母親出色的醫道天賦,父母相敬如賓,哥哥關心照顧,生活安康和樂。
她本以為自己可以永遠活在家人的庇護下,修習喜歡的醫道。可惜,自母親仙逝那天,一切都變了。
父親不再對她有求必應,哥哥不再將她視若珍寶,他們將她軟禁於後宅,美名其曰要她做個合格的大家閨秀。
她開始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對他們言聽計從,隻想換得他們回心轉意,直到有一日,她意外發現一封前任城主與父親的信。
那信上之言錐心刺骨,父親娶回母親,不過是圖她母家關係,好壯大衍夏城勢力,至於對她的那些好,不過是在母親麵前裝裝樣子,給點蠅頭小利罷了。眼下母親已死,她唯一的價值便隻剩嫁人聯姻。
她不記得那日她哭了多久,隻記得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落過一滴淚。
她不願過這般受製於人的生活,更不願成為他們日後聯姻的棋子。那天起,她開始一邊苦練醫術,一邊為將來籌謀。
她隻想名正言順奪回她應得的——城主之位。
而後她父親死去,哥哥即位。可笑的是,她那被寄予厚望的哥哥空有一幅好皮囊,學了他爹人前裝相的本事,卻是敗絮其內,城中大事反倒要來過問她這個“深閨女子”。
她一邊曲意逢迎,一邊通過母親留給她的那位暗衛姐姐暗中散布眼線、招兵買馬,直到如今羽翼已豐,隻待一個時機。
“故事講完了。”她語氣淡淡,為這個故事畫上結尾。
那些往事再無法在她心中掀起一絲波瀾,不過是她功成回望時,最微不足道的一瞥。
“那日,我見城主府來了新客,是名備受‘哥哥’重視的女子,就讓掬月前去試探,我果然沒看錯人。”
崔昭向她伸出手,眉眼彎彎:“你便是我等的那個機會,我們合作雙贏,如何?”
秋露白直視她的眼睛,那雙瞳仁中有不甘,有野心,唯獨沒有一絲悲戚。
她握上那雙手,用力晃了晃,“成交。”
崔昭神色不驚,仿佛早知道她的選擇:“我隻需霜寒幫我一件事——查清永嘉鎮怪病緣由。”
“嗯?為何?”秋露白想過要為她對付城主守衛,或是用玉清門的聲譽為她做保,唯獨沒想到,她竟是為此找上她。
崔昭猜到她心中所想,解釋道:“我府中眼線發現哥哥暗中和一方神秘勢力聯係,永嘉鎮一事有他的手筆。若能查清,他視人命為無物,這是我扳倒他的良機。”
“當然,若是霜寒想幫我些彆的,我也來者不拒哦。”說罷,崔昭朝她眨了眨眼。
神秘勢力?莫非是與魔宗有關?
秋露白正色道:“正道修士當為民排憂解難,此事我本就要去查,自是不在話下。”
崔昭笑道:“那我便等著霜寒的好消息。”
“不過,此事不可拖太久,最好能在五日內完成。那日掬月驚動守衛,哥哥怕是對我起了疑心,若他鐵了心要查,我的勢力也瞞不了太久。”崔昭又提醒道。
秋露白:“好,我會儘快。”
話畢,她想起來時目的:“我聽說奕明你醫術高超,故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她掏出乾坤袋中精心保存的暗鏢,遞給崔昭:“我徒兒在崔氏洞府中為之所傷,身中劇毒,能否請你看看這毒為何?又該如何醫治?”
崔昭接過暗鏢,先是仔細辨彆了一番,後置於鼻前嗅聞。少時,她緩緩道:“兩個消息,一喜一憂,霜寒想先聽哪個?”
“憂。”秋露白毫不猶豫。
崔昭道:“果真是你的性子,但是此事我還得從喜說起。”
那還讓我選什麼?秋露白腹誹。
崔昭兀自接道:“喜的是這毒我在崔家古籍中見過,是一位大能自創的毒,她也是那洞府的主人,所以我知道如何解。”
“那憂呢?”她忙問道。
“憂的是眼下解藥缺一味材料,星宿草。其他都是常見藥材,我那有,隻這一味天材地寶最為難得。”
星宿草,星宿草,這名字聽著十分熟悉。
對了,拍賣會!她在拍賣會清單上見過。
秋露白接話:“星宿草為此次拍賣會拍品,且並非壓軸,我帶了足夠靈石,想要拍下應當不難。”
崔昭:“那好,明日你拍下星宿草後,來城主府側門,將它放在古榕上,我配好解藥也會放在那兒。”
“要多久?我徒兒的毒隻能壓製兩日。”
看出她心急,崔昭補充道:“不必著急,配藥很快,左右不過半個時辰,明日你便能拿到解藥,不會延誤治療之機。”
秋露白舒了口氣,作揖謝過。
崔昭貼心道:“今日已晚,再出城容易引起懷疑,我城中有據點,你可以去那將就一晚。”
秋露白定睛看著她:“奕明,從今往後,我便當你是親姐妹,隻要我能幫上忙的,你儘管提。”
她是母親獨女,自小便是一人,崔昭是她見過最特彆的女子。
崔昭打趣道:“能當上霜寒仙君的親姐妹,我可真是燒了八輩子的高香。”
二人話畢,各自散去,崔昭回了那個搖搖欲墜的牢籠,秋露白得了她的指引,向著城中據點走去。
穿過那些金碧輝煌的高門宅院,踏入另一條杳無人跡的暗巷,衍夏城現出另一番模樣。
周圍那些朽木爛草胡亂堆砌的“房屋”中,一雙雙眼睛看著她這個不速之客,眼睛的主人麵黃肌瘦,蜷縮在黑暗中。一隻紅眼蒼蠅爬過腳下腐爛的土地,而後振翅飛遠。
她耳邊響起崔昭先前的話:“崔景最喜權勢金錢,風雅享樂,至於貧民死活,左右威脅不到他的地位,為何要管?”
她默然前行,直至到了據點處,見到了那名暗衛,還有她身後裝備精良的人馬。
這衍夏城,確該變一變了。
*
第二日一早,秋露白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順利通過拍賣場門口檢查,在一樓客座她的位置上落座。
來這的不乏真正有實力,對拍品勢在必得的。二層包廂已被訂滿,隔著單向琉璃,樓下眾人隻能看見其後模糊的人影,而包廂主人可將全場儘收眼底。
除了,崔城主給她留的那間,此刻琉璃幕牆後空無一人。
秋露白收回投向二樓的視線,放眼看向一樓沸反盈天的客堂。
選擇客座者,更多是想一睹九曲珠現世風采,或是借人多口雜探聽消息。
“借過,借過。”一名綠衣男子來得有些遲,擠過左側人群,在秋露白右側座位坐下。
他甫一坐下,便從袖袍中掏出瓜子嗑了起來,邊嗑邊自來熟地跟她搭話。
“誒,道友,你知不知道,今兒樓上坐了誰?”他神秘地眨了眨眼,伸手指了指他們頭頂正對的包廂。
秋露白來此除了拍下星宿草,另一目的就是探聽消息,因此順勢接話:“誰?道友消息靈通,不妨說來聽聽。”
那人見她如此配合,也來了勁:“嗐,一般人我不告訴,這可是今兒我在門口撞見的,天寶宗宗主最寵的徒兒你知道吧,五六個侍衛圍著,那架勢!”
“哦,就是她麼,據說剛入門就一擲千金包下了天寶宗治下所有酒樓,半月吃遍了全部珍饈。”秋露白附和道,此人的事跡她先前就聽過。
“對咯,天寶宗是最講究入世的門派,商行開遍熙寧大陸,她更是出了名的花錢如流水。反正我看呐,今天這個九曲珠,是要花落天寶宗咯。”男子嘖嘖道。
秋露白掃過那間包廂,廂中人影憧憧,看不真切。
“諸位客官,就等了。衍夏城五十年一度拍賣會馬上開場!”台上拍賣官端著笑,手上木槌重重落下。
“咚——”拍賣會開場了。
客堂瞬間安靜下來,隻剩拍賣官介紹拍品時慷慨激揚的聲音,以及台下此起彼伏競價聲。
秋露白對前幾樣拍品毫無興趣,但它們多半被天字一號間輕鬆收入囊中。
——也就是,那位天寶宗宗主最寵的徒兒所在。
“下一樣拍品,星宿草。”拍賣官見前述拍品均已高價拍出,現下笑得牙不見眼,滔滔不絕地介紹起新一件拍品。
展示台上,一株藍瑩瑩的草狀植株包裹於紅絨底座間,以投影石投於幾人高的幕牆上,葉片脈絡分毫可見,星狀斑點排成一列,形如北鬥七星分布。
“這株星宿草可是貨真價實的極品,委托人偶遇上古大能秘境開放,深入其中親自摘下,置於寒玉冰匣中保存,至今鮮嫩如初,藥力不減。”
“這草可用於煉製多種高階丹藥,就如市麵上一顆難求的,服下便可結嬰的……元嬰丹。”拍賣官振振有詞,特意賣了個關子,果不其然收獲場下一片倒吸涼氣聲。
他滿意看著熱火朝天的氣氛,笑道:“要不是委托人急用錢,這星宿草他還舍不得出手,起拍價,一千上靈!”
“我出兩千!”
“三千!”
“五千,都彆跟我搶!”
秋露白忽略周圍不絕於耳的競價聲,目不轉睛地盯著幕牆上展示的星宿草。
是不是長在上古大能秘境中不好說,不過這草確是真品,品質沒有吹噓的極品那麼誇張,倒也足夠製作解藥。
她確認後放下心來,啟唇道:“兩萬。”
聲音清越,但加上渾厚內力作用,足以傳遍整個會場。
霎時,客堂中鴉雀無聲,全場目光聚焦於她這個易容後平平無奇的散修麵貌上,其中不乏窺探之意。
這星宿草固然珍貴,但怎麼也值不得兩萬上靈,那所謂元嬰丹能不能煉成還是個未知數。
拍賣官麵上笑容更盛,手中木槌就要落下:“兩萬一次,兩萬兩次,兩萬三……”
“我出五萬。”輕靈的音色自天字一號間傳來。
秋露白麵不改色:“六萬。”
“七萬。”那道聲音不依不饒。
“七萬五。”
“八萬。”
秋露白蹙眉,不想再跟她玩下去,直接喊了她心中頂價:“十萬。”
“你瘋啦,這就是株沒啥大用的草,怎麼值得了十萬。更彆說那是修真界最有錢的天寶宗,你怎麼跟她爭?”右側綠衣男子拽了拽她的袍角,竊竊道。
秋露白拂開他的手,目光緊盯著二樓那間包廂。
這是她此行全部靈石,隻想換得這株星宿草,救徒兒性命。
“十萬一次,十萬兩次,十萬三次,成……”
拍賣官刻意拉長尾音,手中木槌離底座隻差三寸。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