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天本該是極冷的,鬆澗山上卻溫暖如春。
三兩隻黃鸝落在蒼勁的鬆枝上,散養的仙鶴在平坦石台周圍信步閒遊,石台中央,五六十名門徒席地而坐,藍白道袍的銀邊反射出熠熠流光。
“李三哥,你瞧那邊那小子,我怎麼毫無印象?”一名娃娃臉男徒拽了拽同伴的袖子,指著最前排坐得筆直的少年問道。
“王五老弟,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聽我七姑姑的大兒子的道侶的妹妹說,她在山門當差時,親眼看見霜寒仙君帶了個小少年回來!”
“霜寒仙君從不收徒!那他……莫不是霜寒仙君的失散在外的私生子!就算不是,他這種市井之徒,也不知道用什麼下三濫的手段扒上……”
“噓!小聲點,彆讓人聽見,回頭告訴霜寒仙君,沒你好果子吃。”
外門徒眾大多彼此熟識,今日大課突然多了個生麵孔,瞬間便成了焦點,門徒三五成群,議論紛紛。
“你剛才的話,敢再說一遍麼?”
熱火朝天的氣氛戛然而止,江乘雪不知何時竟已站在娃娃臉身前,拽著衣領把人提了起來,眸子黑沉如墨,像是要把他身上盯出個洞來。
“怎麼,背後吠的歡,當著本人的麵就啞巴了?”
江乘雪又湊近他耳旁,用隻有他們倆能聽見的音量說:“你想不想知道,什麼方法可以讓一個人生、不、如、死,表麵卻完好無損?”
“這可是我這種下三濫的貨色……珍藏的手段呢~”
他麵上揚起天真的笑,如同孩童隨手捏死一隻過路的螞蟻。
“沒……我什麼都沒說。哥我錯了,我再也不亂說話了!”娃娃臉寒毛直豎,沒等江乘雪再放話便開始討饒。
沒等到對方的最終宣判,娃娃臉倒是聽見另一道清朗的聲音。
“人都到齊了?那我們便開始上課罷。”秋露白從空中翩然落下,徐徐走到講台前。
娃娃臉滿臉悚然,上一秒還在他麵前的江乘雪,此刻竟已瞬移般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就在秋露白到來的刹那。
他甚至在她經過的瞬間,朝她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衣袍整潔,坐姿筆挺。
就像剛剛還拽著自己領子威脅的人不是他一樣!
秋露白滿意地掃過底下鴉雀無聲的門徒,嗯,今日又是和平安寧的一日。
“今日由我來為你們講解熙寧大陸的常識。”她邊走邊說,音色潤朗,聲音經過靈力加持後能清晰地傳到每個門徒的耳中。
“熙寧大陸可分為四塊地界,分彆為北部雪原、西部沙漠、南部海域、東部森林,我們玉清門便位於大陸北部……”
“接下來我們聊聊靈氣與魔氣。大家都知道,靈氣是修仙者能夠運用功法的關鍵,它來自於自然萬物,以及生靈的積極情緒。”
“而魔氣便是魔修的功力來源,它源自於人類的血肉,以及各種消極情緒,本質上是對靈氣的二次轉化……”
秋露白話音止住,停在一名女徒身前,其他人都認真聽著講解,隻有她若無旁人地呼呼大睡。
秋露白也不動怒,指尖聚起一小團水,撲在女徒臉頰上。
“誰,誰澆我?不知道我正跟我師尊霜寒仙君一同在靈泉沐浴嗎?回頭,我定要讓她老人家扒了你的皮!”
女徒仍沉浸在美夢中,下意識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轉頭看到身旁同伴肅然的臉色,驚覺不對。
“哦?你要讓我扒了誰的皮?聲明一下,我並不會同他人沐浴,更不好扒人的皮。”
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她抬頭,隻見秋露白嘴角掛著笑,玩味地看著她。
“霜、霜寒仙君?!”那女徒麵色漲紅,驚聲呼道。
“小姑娘與其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如好好聽課,勤加修煉,將來才能想扒誰的皮就扒誰的皮,嗯?”秋露白笑道,拍了拍她的肩予以鼓勵。
女徒呐呐坐好,支起耳朵認真聽講,場上不時傳出三兩聲憋不住的笑聲。
“好了各位,看大家光聽課也聽累了,不如我們來個實踐環節吧。”秋露白走回講台上,朗聲道。
她隨手指向一旁的雲天鬆,道:“誰能不靠武器,隻運用靈力將這棵鬆樹弄倒,我便贈他一瓶上品回春丹。”
那鬆樹根部有兩人合抱之粗,就是允許使用武器,憑這群練氣期的門徒都難以砍倒。
而回春丹則是眾人日常必備良藥,出門在外,難免受些小傷,有了上品回春丹,一顆便可痊愈如初。
場上眾人無不心動,但瞧見這棵巍然屹立的巨木,又是躊躇不前。
“可有人願意毛遂自薦?”秋露白又問了一遍。
江乘雪正盯著剛才的外門女徒出神,腰側銀製香囊整個陷入左手掌心,冰冷的金屬硌在指節上,硬得發疼。
聽到師尊的問詢,他從怔然中回神,手中驟然卸力,數道紅痕留在掌心,徒餘那香囊在空中輕晃。
“師尊,我願意!”周遭無人出頭,江乘雪從人群中大步邁出,站到了鬆樹旁。
他雙臂伸在身前,雙掌虛虛搭在鬆樹外側,就如天生與天地相通般,自如調動起空氣中的寒氣。
立時,冰晶從土壤中生出,順著鬆樹根部迅速攀升,很快便爬到了頂,將整棵鬆樹凍住。
“斷!”隨著他低吼一聲,鬆樹從根基部斷裂,粗壯主乾轟然倒下,砸在地上震起簌簌飛塵。
正當眾人震驚之時,他又是一聲:“碎!”
話音剛落,整棵鬆樹連著細枝末節一同碎成萬千湮粉,木屑隨著冰晶一起灰飛煙滅,剛剛還矗立的鬆樹就這麼消失在眾人眼前,不留半點蹤跡。
眾人已經呆若木雞,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初入練氣的少年竟輕易將巨木粉碎。
如此精純的靈氣控製力,連築基境界都難以熟練做到!
“阿雪,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徒兒。”秋露白站在他身後,輕輕鼓掌,“大家也要多向他學習,回去後日常勤加練習。”
“大家日後若是想找我論道切磋,隨時歡迎來‘我和師尊’住的寄春院。”江乘雪背對師尊,麵向眾人露出個堪稱恐怖的微笑,特意加重了“我和師尊”的咬字。
眾人想著鬆樹淒慘的死相,哪還敢討這個煞星得不快,全場安靜得落針可聞。
“好了,今日課便上到這裡,大家回去休息罷。”秋露白見日頭已高,揮彆眾人,帶著江乘雪向靈食坊走去。
“今日大課可還有疑問?和其他人相處的好嗎?”秋露白路上與徒兒隨意閒聊著。
“多謝師尊關心,徒兒與同門相處很愉快。”今日過後,也沒人敢跟他不愉快了吧。
“不過徒兒確有一問想問師尊,既然師尊說靈氣可以轉為魔氣,那魔氣是否可以轉回靈氣呢?”他課上確實思索過這個問題。
“理論上是可以的,人死後肉身回歸天地自然,便是魔氣轉化回靈氣的過程。”
“不過除此外是否有其他方法,沒有修士研究過。若是阿雪感興趣,下回隨我一同除魔,可以親自試試。”
“真的嗎師尊,我會好好提高實力的,爭取不給師尊拖後腿!”想到未來的二人除魔之約,江乘雪幾乎藏不住臉上的笑意。
但很快看到眼前三五圍坐、大快朵頤的人群,他的嘴角又落了下去。
講經台到靈食坊的路程怎麼如此之短,他還沒來得及多和師尊聊聊!
“阿雪,你尚未辟穀,今日時間匆忙,先在靈食坊用些罷。”
秋露白率先進了坊門,左右無事,她也好久沒嘗過坊中大廚的手藝了。
她端起台麵上的白瓷盤,快步穿梭於各色佳肴中。
龍息菱牛排、麻辣鬼火雞、魔鬼椒煸天香豆,甚至還有她最愛的油燜淞瀛蝦。
秋露白盛著滿盤色澤紅亮、香氣四溢的靈食,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還不忘招呼江乘雪一起。
江乘雪隨意裝了些,看見師尊盤中菜色,又添上了兩杯清涼爽口的桃花露。
秋露白正吃的有些口乾,正好徒兒端來了喝的,心中熨帖,決定展現一番師尊的關懷。
她夾了隻淞瀛蝦放進江乘雪盤裡,大蝦身披紅亮的醬汁,點綴翠綠的蔥花,欲蓋彌彰地掩飾著那讓人竄天三尺的火辣。
秋露白嗜辣,但往常極少有來抱樸峰的機會,今日可謂是得償所願,也勾起了些分享欲。
“阿雪,嘗嘗這油燜淞瀛蝦,辣而不麻,可是主廚大娘的拿手好菜。”她笑盈盈看著徒兒,絲毫沒想到,江乘雪他——根本就吃不了一點辣!
江乘雪遇到了此生最大的難題,吃還是不吃,這是個問題。
但對著師尊亮晶晶的眸子,他又開不了拒絕的口,拿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將那人間殺器緩緩送入口中。
“怎麼樣,味道不錯吧?”
秋露白話音剛落,就瞧見江乘雪的臉色開始漲紅,眸中立時蓄起一汪水色,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她是不是忘了……問問徒兒能不能吃辣?
“抱歉,我沒想到……”
對麵,他已開始輕咳,以手掩口,手背蹭過嫣紅唇瓣,微微腫脹的唇麵暈開一抹晶瑩。
不知是咳得還是辣得,他那纖長睫羽上下顫動,眼角愈發紅豔,生理性淚水劃過淚痣,順著臉頰撲簌滾落。
秋露白忙止住話頭,順手將自己的桃花露遞了過去。
“你多喝點這個,解辣。”
江乘雪實在辣得不行,也沒看是什麼,就接下一飲而儘。
喝完後,他才定睛認出,手中好像是……師尊喝過的那杯。
為避免嬌貴的花露蒸發,桃花露容器特意做了收口設計,窄小的杯口能完全與嘴唇接觸。
那他豈不是間接和師尊……
“師尊,我剛剛沒注意,把您這杯喝完了,要不,我再給您拿一杯?”江乘雪臉色更紅了,連耳廓也染上淡淡粉紅,正欲起身。
“啊,不麻煩了,我已經吃的差不多了。”秋露白壓根沒意識到其中關鍵,又關心道,“你多吃點清淡的壓一壓。”
“嗯。”他又僵硬地坐了回去,埋頭幾口扒完了盤裡的飯菜。
直到秋露白慢慢享用完盤中所有珍饈,沉浸在辣味盛宴中的她才想起對麵還坐著個人。
“呃……阿雪,你吃好了嗎?”她有些尷尬,往常都是一人用餐,今天難得送溫暖,反倒弄巧成拙。
想著為剛才的行為找補一二,她補充道:“待會,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吧。”
“好。”對方沒表現出往常的熱情,默默避開了與她的眼神接觸,眼尾還帶著未褪去的緋紅。
那蝦,有這麼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