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歸的再三央求下,火鶴陪著他先去了他的房間,準備和他一起麵對那個未知的,在段晗的描述裡“很可怕”的鳳庭梧。
雙人間的門推開,兩張並排的床,半開的窗,風攜裹一股草木的清香繞了個來回,窗簾在風中揚起落下。
空無一人。
霍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火鶴看著覺得有趣,忍不住問:“真的這麼害怕嗎?”
霍歸縮著脖子將自己的行李箱拖進門,小聲說:“你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
火鶴發出靈魂質疑:“年輕的時候?”
霍歸佯裝老氣橫秋:“就是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啦——我很害怕被人欺負的...年輕的時候同桌長得很壯,力氣也很大,會把我的東西隨便拿走,還會用圓規紮我的手...段晗幼兒園就開始學武術,他都說可怕的人,一定是特彆特彆嚇人的那種。”
火鶴試圖在腦內勾畫出一個十歲出頭,但非常可怕的小男孩形象,但是铩羽而歸,最後隻安撫地摸了摸霍歸的腦袋:“先彆想那麼多,實在不行你就告訴章老師,讓他看看能不能給你換房間。”
霍歸悶悶地“嗯”了一聲。
他收拾行李的空隙,火鶴拖著自己的小箱子,穿過走廊來到最後的那個房間,這裡是他的雙人間。
門是關著的。
火鶴敲了敲門,下一秒聽見屋內傳來了少年音。
“門沒鎖,請進。”
他應了一聲,然後推門而入。
屋內已經有了個陌生男孩,身形削瘦,此時正跪在地板上,行李箱半開著整理私人物品。
火鶴推門進來的時候他恰好抬起頭,嘴裡問:“你想要哪張床?靠窗的還是靠門的?”
火鶴看進一雙霧蒙蒙的眼睛,像陰雨連綿的灰霾天。
他從來沒在任何人,無論少年還是成年人臉上,看見這樣濕重的神色。自己明明不是想象力特彆豐富的人,但那個瞬間自然而然地聯想起被水洇濕後,斑駁的灰色牆紙,和蓄積著浮灰的舊書。
頓了頓,他扯出一個天衣無縫的笑容:“我都可以,看你喜歡。”
對方遲疑了一下:“那我想睡靠窗的,可以嗎?”
火鶴比了個“請便”的手勢。
男孩看起來高興了一點,嘴角不自覺挑起了抹笑意,但像是顧忌著什麼,很快又將其壓平了。因為情緒不到位,快樂得不夠儘興,所以連這點珍貴的笑,都顯得淡而模糊,隔著一層灰翳的薄霧。
火鶴在初入會議室四下打量的時候,稍稍注意到過他的存在,外貌是哪怕在精英練習生組建的“鶴群”中靜靜坐著,也一眼會被投以關注的出眾程度。
男孩將寥寥幾件略舊的衣服一一整齊地折疊好,動作利落地擺放在床頭,他身上的長袖T恤空落落的,偏大了幾碼而不太合身,動作幅度稍大,領口就隨著姿勢往一側滑落。
他脫掉上衣換睡衣的時候,肩胛骨鋒利地突出,骨骼輪廓隻被薄薄一層皮膚覆蓋,儼然一片貧瘠的山脈。火鶴注意到他背上還有塊深色的痕跡,像是被火燎傷後留下的淺表性疤痕,有著明顯的色素沉澱。
他心頭一沉,在對方轉身的瞬間,倏地移開了目光,低頭跟著打開了行李箱,開始整理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嘴裡問:
“我是星漢分部的火鶴,今年十一月就滿十二歲了,你呢?”
男孩說:“我叫青道,十三歲,是藍港人。”
火鶴拍了拍手,笑著說:“我姓火,你姓青,都能聯想到一些顏色,把我們分到一起可能是種緣分吧!”
青道遲疑了一下,不知道這裡自己是不是應該笑一笑做出合理的應對,但他很難笑出來,又害怕不笑,會讓人覺得自己孤僻難相處。
好在火鶴不是真正的小學生,他壓根不在乎,隻絞儘腦汁找了個新的切入點:“我記得青道是一種天文現象。”
青道的眼睛微微瞪大了,像是意外於火鶴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
“青道是日月運行到東方天空的那一段軌跡,對吧?”
也可以引申為春天時,東方的晴空。
青道說:“對。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這個,一些人以為我是日本人,姓青道,另外一些人隻會好奇我是不是真的姓青。”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認真地看了看火鶴。
“我聽說過你。”
“聽說過我?從哪裡?”
“我來之前,工作人員給我們開過一次小會,大概是想讓我們知己知彼吧,提到了幾個其他分部的練習生的名字。”青道解釋,“他們說你是‘傳說中的練習生’。”
火鶴:“...誰?我嗎?”
這是什麼中二病的稱號。
青道:“據說年紀最小,但是實力很厲害,學習也好,但是星漢分部很神秘,大家沒見過你本人,像活在傳說裡一樣。”
火鶴:“...這就不用解釋了,好羞恥啊!”
“哐哐哐——”
“小火你在裡麵嗎?”
“哐哐哐——”
“我進來了?”
房門霍地被人用拳頭砸響,打斷了火鶴莫名被誇的尷尬,也讓青道眼底剛剛浮起的笑意陡然收斂。
屋裡的人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門把“哢噠”一響,外邊的霍歸炮彈一樣衝了進來,準確地撲向了火鶴的床。
因為體重太輕而被彈了起來,重新落下,臉滿足地埋進了床上的被褥中去,又打了兩個滾,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火鶴:“......”
青道:“......”
火鶴問他:“你東西收拾好了?”
霍歸把自己在火鶴床上攤開成大字型,然後點了點頭。隨即他意識到火鶴看不到,又一骨碌坐了起來。
“我舍友還不回來,隻有我一個好無聊。”他抱怨說,眼珠滴溜溜轉向了青道的方向。
“你好,我是霍歸,十二歲啦!你叫青道對吧?剛才小火分房的名單上我看到了!”他爬過去,用手指戳了戳青道的肩膀。
火鶴拆穿他:“你才沒到十二歲。”
霍歸一逗就炸毛,這次也不例外:“我到了!我還有幾個月就到了!我按照虛歲都已經十三了!”
火鶴縱容地:“好好好,你再努力四舍五入一下已經二十了,超厲害的。”
霍歸總覺得哪裡不太對,但是二十歲對他來說意味著成熟穩重的大人,是誇讚,聽聞立刻喜笑顏開。
“你沒去彆的房間找其他人聊聊天嗎?”火鶴又問。
提起這個,霍歸的表情有些不開心起來。
“剛才我和遇到幾個人,和他們打招呼,但是沒人理我,好氣!”他抱怨著說。
火鶴的餘光注意到旁邊的青道聽見這番話,嘴唇翕動,似乎想要說什麼。
“怎麼了嗎?”他扭過頭問。
青道點糾結要不要繼續說下去。在火鶴的眼神鼓勵下,他才委婉地說:“如果是智源分部的幾個練習生,關係一直比較好,很團結。”
火鶴立刻從這隱晦的提醒裡察覺到了未儘之意——潛台詞其實就是智源分部的練習生抱團。
“你怎麼知道的?”霍歸好奇地問。
“去年暑假的時候,有個七代的各地訓練部內部比拚,智源分部練習生用了一點‘策略’,戰勝了華海分部拿到了第二,僅次於帝都總部。”青道解釋。
火鶴知道這個所謂的內部比拚,各個分部會派出六名練習生參加,邀請圈內的專業老師,以vocal、dance和rap三項進行比賽,以此刺激各地訓練積極性。
去年他實在太小了,所以沒有參加,但也知道星漢分部拿了個倒數第一。
腦海裡出現了那陣子負責人和相關工作人員萎靡不振的模樣。
他伸手摸了摸霍歸的頭:“他們可能比較怕生,需要一點時間相處,你們很快就能成為朋友的。”
霍歸不疑有他,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
他們在公司吃過集體發的盒飯晚餐了,因此又隨意聊了一會兒,就有相關的工作人員過來催促他們可以準備休息了,並且提前通知了他們第二天叫早的時間——
八點半。
火鶴征求過同屋青道的意見後,給自己的手機設了個八點二十的鬨鐘。
房間裡沒有浴室,火鶴算了算時間,等大部分人洗漱完畢,外邊聲音漸歇,才拎著自己的洗衣籃子到浴室門口,恰好看見裡邊還有個正低下頭,把水往臉上撲的男孩,穿了一身鮮亮的黃色睡衣。
火鶴很少見到有人把飽和度那麼高的黃穿在身上,一瞬間眼眶就被這種純正的色塊撐滿了。
他退後一步,恰好對方抬起頭,半睜著眼從鏡子裡看見了他站在身後。
“啊,你嚇我一跳!”他肩膀小小地聳起,尾音含混地拉長,是符合年齡的撒嬌。
“不好意思。”火鶴往後退了一步,倒了個歉。
男孩從鏡子裡和他對視。
他剛才的熱水溫度開得肯定很燙,臉頰和手掌都自虐般泛著紅,水池裡升騰的熱氣已經散了,鏡麵底部還覆著一層溟濛水霧。浴室的燈光調偏冷,透亮明淨的光,點綴在他沾水的睫毛,精細的鼻尖,和嘴角細膩的梨渦裡,然後他對著身後的火鶴,拋出一個嫻熟的單眼wink。
火鶴:“...?”
“弟,我好看吧?”他問,表情裡有種洋洋得意的滿足。
火鶴的目光從他劉海上夾的一排五顏六色的小夾子,移至他笑意嶄亮的臉,然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很早之前似乎有這麼一句話,說女孩子喜歡長得壞的男生,而不是喜歡長壞了的男生。那麼對方就是前者——三歲看到老,十三歲看出壞,在此基礎上,因為年齡還小,因此額外增加了一層鮮豔明媚。
似乎沒想到居然得到了預料之外的反應,男孩愣了一下。
而後他麵色驟變。
眉毛下壓,嘴唇抿作一道細線,表情霎時變換。如果說剛才是泡在粘稠蜜糖中的柑橘吃進嘴,那麼下一瞬就一口咬在了辛薑片上,灼痛鼻腔。
喜怒無常。
火鶴在星漢分部的同代練習生大幾十人,年紀從小學到初中不均,還是第一次麵對這麼瞬息變幻的情緒,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大概是自己的那聲笑被對方誤解成了某種嘲笑。
“哥,好看的,特彆好看。”他連忙開口,特彆真情實感。
他的態度擺得很端正,絲毫沒有敷衍的意思。
“你...”
“真的好看。”火鶴真摯地強調了一遍。
然後看見對麵的人懷疑地眨了眨眼,然後嘴角一勾,再次由怒轉笑。
火鶴補充說:“你的睡衣和夾子也很有個性,我很喜歡。”
他記得對方的名字,他叫鹿夢。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和青道一樣,來自藍港分部,容貌鮮亮出眾,在早些時候的會議上,他注意力老是不集中,不是轉筆就是玩袖邊整理頭發,被章文提醒了幾次,認錯態度倒是挺好的,但是屢教不改循環往複。
彆說火鶴,恐怕在場所有人都會對對方印象深刻。
況且...
火鶴摸了摸口袋,他的手機沒有帶出來,自己的備忘錄裡,關於這個男孩也有寥寥數字的記錄:
鹿夢,疑似被動卷入圈內資源糾紛。
簡而言之就是未來娛樂圈爆出一係列資源置換問題,他次次被坑,次次榜上有名,大概是識人不清,反倒遭人背刺,怎麼看都是個輕信彆人的老倒黴蛋了。
鹿夢離開浴室的時候,火鶴往後退了半步,給他留出了離開的空間,冷不丁對方衝火鶴抬起胳膊。
火鶴眼睛一眨,幾滴殘留在鹿夢手指尖的水,就被他彈到了火鶴臉上,冰涼涼落於皮膚。
“澆花。”他笑嘻嘻地說。
火鶴:“......”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蹭掉臉頰上的水痕,鹿夢洗個臉刷個牙,把梳洗池弄得幾乎鬨得像暴風雨過境,他翻了翻下邊櫃門找了塊沒拆封的抹布,把台麵擦乾。
然後打開衝淋頭,調了一下溫度準備洗澡。
等了一小會兒,卻發現水始終不熱。
火鶴:“?”
他彎下腰,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淋浴閥周圍。左右分彆是標記著紅色的“熱”和藍色的“冷”,但扭轉後毫無效果,再查看周圍,牆壁上有個開關熱水的總閥門,已經被人關掉了。
回憶起剛才鹿夢在離開浴室的時候抬起胳膊的動作,火鶴搖了搖頭。
這算是對自己的小小報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