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修繕的路燈發出昏暗的光，混著照不透小巷的晨光，勉強讓路上早起的人能看清路上的障礙物。

程子賢拎著他那公文包站在原地，他對著那巨大的垃圾坑眨眨眼睛，掐了自己一下。他感受著清晨的涼風，確定他既沒有做夢，也沒有陷入幻覺後，歎了口氣。

他知道遭遇這種莫名其妙的突發狀況，應該迅速給白苒打電話，告訴對方公寓樓的異變，幾個人坐在一起研究一下，然後試著重新獲取一下進入公寓樓的權限。

然而他隻是調整了一下身上的終端，將感知和邏輯兩項調到最高後，閉上眼睛思考了一會兒。

在心相空間的小程看著畫麵上“自己”的行為，有些不明所以。等了一會兒剛想要開口詢問時，就看到閉著眼睛的程子賢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對著那垃圾坑拍了一張照片，轉頭就走。

——就走了嗎？

——嗯。

——為什麼不跟白苒姐姐說一下？

——不太想。

程子賢感受到小程對他的答案有些不滿，但他暫時不想給小程解釋他的行為。

由於小程給他傳輸的信息量過於龐大，程子賢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被水泡了的海綿一樣膨脹，再加上晚上白苒在樓上砰砰“裝修”他一宿都沒睡著，現在走起路來都覺得腦袋要重得下一秒要栽倒在地上。

然而，多年的職場經驗再加上通過情緒調節器的輔助，依舊能幫助他保持冷靜，做出最理智的決定。

……儘管這個決定看起來有些不太理智。

程子賢走在舊城區的小路上，繞開垂在地上的廢電線，他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腦子裡複盤心相空間給他的信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棟公寓樓是活的，讓他和小程無法再看到公寓樓也是它計劃的一環。

再加上小程進入公寓樓的原因到現在還沒查清楚，根據白苒他們對305住戶的描述來看，外部依舊有一些配合著這棟公寓的人在……總之不能讓它得逞，這種進不去的事也不著急，到時候找個借口把白苒叫到公司裡再談也來得及。

公司總部，對白苒和他來說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請假是請假了，但還是去公司睡一覺吧。

想到這裡，程子賢在電車前行的隆隆聲中打了個哈欠，他腳步輕鬆地從舊城區的小巷中走出，邁入燈火通明的萬享商業街，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剛剛路過的那間廢屋窗戶上，染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由於程子賢的一念之差，錯過了一次公寓消失之謎的白苒一覺睡到了下午。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曲瑾懷正趴在管理處的桌子上抄寫公寓的檔案。陽光穿過他的身體，沒能在桌上留下任何陰影，隻有筆的影子在紙麵上不斷跳躍。

似乎是察覺到了白苒的視線，曲瑾懷抬頭看了過來，然後眉頭緊皺，蓋上筆帽走了過來，把掉了一半的毯子重新拎回沙發上。

“醒了？”他語氣有點不爽，白苒睡的是公寓大廳的沙發，這兩天地都沒有拖，毯子弄臟了他還得重洗。

“醒了，本來還說要去看看能不能逮到那個046，一覺就下午了。”白苒看了一眼手機，伸了個懶腰然後坐起來。

“那你怎麼還不緊不慢的？”曲瑾懷過去給她倒了一杯水。

“她要跑早跑了，急也沒問題。”白苒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接過水杯，“你知道我租房那個房屋中介處在哪嗎？就在這附近。”

“那……又怎麼了？”

“沒人啊。”說到這個白苒來了點興致，她喝了兩口水，開始給曲瑾懷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幽靈科普，“我們在的這棟公寓是舊城區，順著公寓大門出去，走幾步就能看到一條電車鐵軌，那就是新舊城區的標誌，以北是舊城區，南邊那是新城區。”

見白苒要長篇大論，曲瑾懷也老老實實坐下。

“有什麼區彆嗎？”

“嗯……用泠泠的話說，這邊就跟死了一樣。”白苒豎起拇指，虛虛在脖子上一劃。

“死了？”他疑惑。

“就是人都搬走了。我看過蓮十星女士十年前的方案，公司最開始就是把萬象商業街南邊的地塊全都買下來了，然後建立了現在商業街的雛形，房子蓋完了才開始招商。”

“……你們公司就批了？”

“批了啊？要不說蓮十星女士高瞻遠矚，當時沒人知道公司要在這裡做什麼，還以為要做什麼生化實驗室，因為都怕汙染導致地皮價格史低！結果呢……？誰能想到這裡在十年後會成為這麼繁華的地方，甚至讓三十六號城冠上了享樂之城的名頭？”

白苒停頓了一下，相當有表演欲地攤開雙手，對著曲瑾懷誇張地搖了搖頭。

“當然，代價就是舊城區徹底沒人啦！”

“為什麼？”曲瑾懷有些納悶，“理論上這邊應該水漲船高，就沿著街道開一些小店應該也會吸引人吧？”

“確實是這樣，但是呢……蓮十星女士惡毒地直接在萬象商業街另一邊劃出一塊，在那裡複製了這邊的街區商鋪，包括老房子那些風格！她給那邊命名為懷舊區，還讓這邊的商家免費搬進去，免三年的租金。”

說到這裡，白苒豎起三根手指在曲瑾懷麵前晃了晃。

“那可是最好的地塊！三年租金！續約可能還有優惠！”

“好恐怖的女人……”雖然這麼說，但曲瑾懷語氣中滿是敬佩，“這是明擺著要挖角了。”

“對吧，誰都會心動吧？這邊房子本身就老，又無人修繕，經常會出問題。而那邊的房子又新，又背靠公司，公司還承諾會維護公平，誰都會想去的。”白苒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這種不要臉的拿錢壓人就沒人抗議嗎？”曲瑾懷有點好奇。

“有的，但是抗議也沒有用啊，比起這種無人修繕的舊城區，新城區的環境好服務周到，顧客就算有情懷，也很少來這邊？”她攤開雙手，“所以一開始觀望，懷疑公司彆有用心的商家也都陸陸續續搬過去了，其他死守舊城區的商家都關門了。”

“……原來如此。”

“生意場上就是這麼殘酷。”一說起錢相關的東西，白苒就開始搖頭晃腦，“沒有客流量就沒有生意，都沒人做生意這裡更沒人了。”

“那，這裡都沒人了，公司不打算改造一下舊城區嗎？”

“誰知道。”白苒搖了搖頭，“報告書上說是因為那邊房屋持有者要的安置費太高，拆不起，但是我不太信。我覺得蓮十星女士在下一盤大棋，但是我沒證據，也看不懂。”

“確實有些離譜。”曲瑾懷點了點頭，“一兩家獅子大開口也就罷了，不可能一個街區都團結起來要高額的安置費的……這裡荒涼得讓鬼都開始聚集了。”

“嗯，所以我一直覺得公司目的並不是進軍商業……你應該猜出來我們公司在三十六號城這邊主攻生物科技了吧？”見曲瑾懷點頭伸手從她的包裡拿出一個小夾子，“這是我進實驗室後弄出來的情緒調節器，這東西現在三十六號城居民一人一個，免費發放，但數據升級包要錢。”

“……？”曲瑾懷瞪大了眼睛。

“當初萬享商業街開業的時候，周圍就有這個東西的前身機器，也是我們實驗室主攻的情緒與神經調節裝置。它會釋放一種名為快樂的情緒波長，讓來這邊玩的顧客都保持良好心情。”

“這不是欺詐嗎？”

“是啊，所以也有人投訴了，說公司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他們當成實驗品，違反人權法。”白苒眨眨眼睛，“但你要知道，快樂是一種讓人上癮的東西。”

“……”

“公司撤掉商業街的大型裝置後，一些商家發現客流量下降，顧客們也發現自己逛街的時候並沒有以前那麼開心了，就都開始打聽哪裡有小型裝置賣。最後不止來商業街的顧客，人們開始以三十六號城居民的名義給公司留言，要求出便攜版。”

“這不會又是那個……蓮十星……”

“嗯，蓮十星女士手底下那個產品策劃部想要推就是便攜版。”白苒搖了搖頭，“和現在一樣，免費發放，但除了快樂以外的其他情緒數據包要錢……誰都不會想當隻會快樂的傻子，所以公司又大賺特賺。”

“好可怕的人……”曲瑾懷倒吸一口涼氣，坐直了身體。

程子賢那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樣，讓他對公司員工形象產生了誤會，然而現在聽了白苒的介紹，他突然覺得白苒她公司的同事，可比他天天打交道的惡鬼可怕多了。

見曲瑾懷這個模樣，白苒也想起了被蓮十星壓榨的痛苦，心有戚戚焉：“是吧，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崇拜她，恨她，可是生不出什麼嫉妒心的緣由。”

曲瑾懷用力點了點頭，他相當同意。

有些人根本沒辦法當對手，差距太大讓人隻能仰望……就像白苒這個天生的除靈天賦。

這種念頭在曲瑾懷的腦袋裡也隻是一閃而過，他看著白苒手裡的情緒調節器，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你說這個是你弄出來的，可是你剛工作沒幾年吧？還有這東西沒有副作用嗎？”

“我當然沒工作幾年，我剛剛說的是一代，那種隻能以標準波長覆蓋人的情緒，或者把人的標準波長情緒抽走。而我搞出來的升級版……或者說以前那個應該叫情緒更改器，我這個才能叫情緒調節器。”白苒把手裡的小東西遞給曲瑾懷，“可以滿足大部分情緒微調哦，安全無副作用。”

“這是什麼原理……”曲瑾懷手裡拿著情緒調節器翻過來調過去，他感覺到裡麵有一個很熟悉的東西，又描述不出來。

“嗯……”白苒沉思了一會兒，決定挑重點，“因為你沒有專業知識，所以我很難給你詳細地解釋它的工作原理，但它的核心其實是昨天我們從鬼身上扒下來的，那個黑色的亮晶晶的介質。”

白苒把它從曲瑾懷手中拿回來，當著他的麵撬開情緒調節器的外殼，一塊一厘米見方的像是電池一樣的晶體嵌在電路板中。

“這東西是我從我自己身上提取情緒後的副產物，原本是給我同事用來抑製她情緒失控的。結果她幫我注冊專利後，產品部拿去研究了兩天，說這東西可以人工合成，就是產量比較少……但因為它可以反複使用，所以公司也回收那些報廢的裝置。”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個空瓶子，在你調節的時候用來儲存當時不需要的情緒，等到睡覺或者其他閒置的時候，在人無法察覺的時候慢慢將儲存的情緒釋放出來。”說到這裡，白苒有點得意，“這樣就可以完美自體循環，大家品味到的也都是自己的情緒，而不是社會規定的標準波長，很有趣吧？”

“確實……”

曲瑾懷緩慢地點了點頭，將手裡的東西還了回去，借著白苒喝水的工夫，他試圖從白苒臉上讀出來點什麼，但……一無所獲。

白苒雖然自稱在實驗室進過心相空間，但從昨天的表現來看，那才是她第一次進入心相空間。

所以她不知道，這東西其實就是心相空間的結晶碎片。

如果第一個原型機的結晶，是她從自己身上提取出來的，那其他的呢？

穿堂風從管理處的窗戶吹進公寓的大廳，他抄寫的檔案在桌子上不聲不響地上麵翻了一頁。

曲瑾懷看著她眯起眼睛有些得意的表情，最終什麼都沒說。

“你真的很厲害。”

他隻是這樣誇獎。